嬴政原本不打算着人禀報的,這會兒正好被撞見了也沒法,但他走得快,燭幽一貫慢悠悠的,還得反應一會兒,估計他還是能看到她在幹什麼。果不其然,他走到第一進就看到她仍跪坐在窗邊的桌案上,手裡還攥着毛筆,沒有戴面具也沒有戴面紗,臉上直愣愣的表情一覽無餘。她見了他便想從矮榻上下來,但是腿好像跪麻了,起身時一個趔趄,他忙伸手扶了一把:“冒冒失失的。”
燭幽沉默着坐了回去,伸着腿稍微緩了緩。他低頭看向桌面,羊皮紙上還留着未幹的水漬,是她不太雅觀的字迹,作為帖子的是韓非手書的《韓非子》。他伸手去将羊皮紙拿起來,隻問:“在練字?”
她仍舊沒說話,隻點點頭,然後從榻上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嬴政仔細看了看,覺得好像沒什麼進步,側首問她:“怎麼想起練字了?練了多久了?”結果她仍是沒有回答——開口了,隻見口型不聞其音,他可算發現不對勁,她從前見他怎麼都會先喚他一聲“君上”,這次連叫都沒有叫一聲。
“……怎麼了?”他放下了手中的羊皮紙,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語帶詫異,他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她昨晚一晚都沒有踢被子,頭發也是烤幹了的,難道是之前在浴室的時候?或者在占星台上?“感風寒了麼?嗓子發不出聲音了?”說罷就要傳醫工。
燭幽拉住了他的袖子,搖了搖頭,擡手在嘴上虛畫了一個叉,雙指并攏擺了個起訣的手勢。
嬴政挑眉,同她對視一會兒後福至心靈般地想到了幾年前她在六英宮下的那個禁言咒,莫非就是這個?他試探着問道:“是星魂?”
燭幽沉痛地點頭。
嬴政見她肯定,忍不住無奈地笑出聲,“你又把他怎麼了?”
她搖頭,嬴政也不知她表達的是不知道還是不方便說,隻能接着笑問:“還要多久才能說話?”
她伸出一根手指。
想來星魂不會手下留情,于是他猜:“一天?”
搖頭。
“一個時辰?”
點頭。
也還好。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先吃飯吧。”正好燭幽也餓了,便和他一塊兒在外間的案幾旁坐下來。結果吃飯的過程中嬴政一路都在問她好吃嗎?合口味嗎?還吃嗎?還想吃其它的嗎?明明是分案而食,他卻一直在觀察着她的碗,時不時要為她夾菜。燭幽滿腹疑惑,她隻是暫時不能說話,又不是傷了手,吃個飯而已,哪裡需要這般了?或許是他因為昨天的事而想補償她?她到底也沒有多問,嬴政吃完哺食之後會小憩一會兒,她自覺地起身帶着他走進内室,指了指床榻。嬴政問:“你呢?”她做出撫弦的動作,她仍記得雲中君說的,可以為他撫琴鎮夢。不過嬴政似乎并不想睡,拉過她的手:“孤回章台宮前先陪你一會兒,看你寫字無甚進步,先寫來孤瞧瞧,找找是什麼問題。”
燭幽懷疑嬴政好為人師,想想先前的樁樁件件,從教她識字,到教她做泥偶,至現在練字……不過她能說話的時候也不會對此說什麼,現在還說不出話來,就更不會多講半句,很是從善如流地領着他重回了練字的案前。
原本以為她用膳後不會再寫了,侍女早已将練字的東西收好了,此刻又重新拿出來鋪在桌上。燭幽坐好,剛剛落筆,嬴政便開口了:“落筆要正,怎麼歪着就下去了?”
于是她将筆扶正,開始運筆,他又打斷了:“你的手腕太軟了,要穩住。”
燭幽表示自己寫了那麼多年的字也沒有人指出這些問題,照這個趨勢,嬴政一定會挑出更多的毛病,她卻不得不頂着他的注視臉頰發燙地寫完一個“安”字。
嬴政好像輕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後,從背後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道:“看看孤寫的,你不要用力。”
他的右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一片溫熱,甚至讓她覺得有點燙。他微微地用力,帶動她的手腕捏着筆在羊皮紙上滑動,寫出了圓潤又克制的一筆。“這邊要對稱一點。”随後他一邊說一邊運筆,寫完了“安”字的那個“蓋子”。
燭幽心道:和我寫的也差不多。不過君上的手好像比起他的臉更能夠體現出滄桑,從前沒在意過,現在細看來需要好好保養一下才是。
嬴政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帶着她将下半部分寫完:“看起來雖然差不多,但差若毫厘,就會缪以千裡。你要控制一筆一劃的架構。”
燭幽被他的氣息噴得有些癢,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嬴政被她帶得也一動,不過筆下還是穩穩地寫完了字。他問她:“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頭發拂得他脖子有些癢,他不動聲色地将她放開,借着桌子直起身來,坐到案幾旁。燭幽維持着拿筆的姿勢,低頭盯着新鮮寫好的字。嬴政看她沒反應,蹙起眉頭又問:“怎麼了?是疼嗎?”
燭幽再次搖了搖頭。
嬴政仔細地盯着她看了會兒,确認她真的沒事了,旋即用指頭敲了敲桌面:“那就按孤教你的寫一遍。”
“……”她覺得不應該是這樣一個發展。燭幽不想寫,她想一個人悄悄地練,在他面前寫得這麼難看實在是太丢臉了,可嬴政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她剛剛已經錯失了絕佳的拒絕的機會了……燭幽不動聲色地再靜了一會兒,等他再探身過來時立刻丢了筆,轉身就撲進了他的懷裡。
嬴政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給吓了一跳,她毛茸茸的腦袋拱在他的胸口,雙臂将他的腰箍得緊緊的。剛剛明明還好好的?他有些狐疑地擡手拍了拍她的背:“璨璨?”
她又将他抱緊了三分,還深呼吸了幾下。
這……嬴政雖然覺得她現在這個樣子跟嬴皓纏着他不想做功課的樣子有十分的像,但他甯願相信她是不舒服了,于是說:“先去休息吧,等你好了孤便不能陪你了,晚上再過來。”
燭幽貼着他的胸口點點頭,心底感歎這一招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