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從一個模糊的夢中醒來,夢裡她一直在追着一個人跑,可是她怎麼都追不上,直到最後她追到了鄭國舊王宮,那一池枯荷、殘垣斷壁仍在,想找的人卻不見了。她從來都是個願意放棄,不喜歡堅持的人,即使在夢裡也保持了這樣的品性,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就醒了。
真是個奇怪的夢啊……她睜着眼睛在黑暗裡想了好一會兒,最後覺得夢裡的那個人應該是韓非。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夢到過他了,她思考着為什麼會在這樣一個時間夢見他,算了算日子,她恍然大悟:韓非的祭日要到了。他是覺得她錯過了他的好幾個祭日所以來提醒她應當有所表示了嗎?韓非死在春夏之交,一個由新生走向成熟的季節,就像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走上他所規劃的路便戛然而止。
燭幽覺得有點難受,估摸着是睡太久了。她撐着綿軟的身子起來,掀開被子下了榻,踩到木屐上,一步一步挪到了窗邊。推開窗,一陣涼意撲面,讓她不自覺地抖了抖。此時外面正下着雨,不僅如此,厚重的雲層間還滾動着悶雷——她先前睡得太沉,根本沒有聽到。
她倚在窗邊發了會兒呆,覺得也無趣,反手便合上,穿好衣服走出寝殿。書房裡靜悄悄的,燭幽隻聽到了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哔哔啵啵,沒有竹簡翻動的聲音。她扶着隔斷望着空蕩蕩的座位和堆滿了竹簡的書案,侍從悄悄地走上前來,道:“大人,王上有事出去一會兒,他說若您醒了就在此等他,暫時先不要回望夷宮。”
“嗯。”燭幽點點頭,收回落在王座上的目光。章台宮并不能給她安全感,她見嬴政不在,的确是打算先回去的,不過既然他留了話,那她就隻能在周邊走走,緩解一下久睡帶來的倦怠。
燭幽喜歡雨天,可能是因為她習慣了潇湘谷連綿不絕的雨。她是個十足懶惰的家夥,習慣的東西就不願去改變,所以天氣也該是一樣,天天下雨最好不過——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淅淅瀝瀝的落雨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雖然是走在廊下,但也有雨絲撲過來,密密地沾在她未束起來的長發上,随行的侍從見狀,舉了傘走在她的外側替她擋雨。
她走得很慢,夢見韓非的事情在她心底徘徊萦繞,令她不由得想起了很多被她抛到腦後去的思緒。她近來似乎是有些放縱了。從離開雲夢澤開始她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嬴政給她的寵愛,她得寸進尺,敢頂撞他、敢提出各種要求、敢和他鬧,就像他說的,她膽大包天。她不知從何時開始忘記他身為君王的事實,也忘記她自己身處的位置。她從前還能時時告誡自己,時時擺好心态,還能想着不能被這一切所迷惑,還能清楚地認識到她從他那裡得到的都是夢幻泡影,是随時可能失去的東西。可人總是這樣,先前想得再好,也總是不由得忘乎所以。她現在也會不由得發出那樣的疑問:這些若不是給她的,會是給誰的?若是給别人的,又怎麼會像真的是給她的一樣?到底是她被網羅進了這樣一個幻夢中,還是他為他自己造了一個美夢?
燭幽自省之時不免帶着些不自知的惶恐,她讨厭不确定的事,讨厭看不到結果的事,讨厭不受自己控制的事,而感情這件事分明踩在了她所有的敏感點上。分明還有許多人告誡過她應該怎麼做,她也知道該怎麼做,可神奇之處就在于她一旦面對了他就總會動搖。她很清醒,于是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
——“燭幽,不要喜歡嬴政。”
——“不要付出你的真心。”
——“愛情總是會讓人心痛。你愛上他了。”
她愛他嗎?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個評判的标準,那他對她的好和别人對她的好又有幾分差别?若隻是因為她欣然去接受、樂意去回應這些“好”就能斷定她是愛他的,似乎又有些荒謬。要是有一天他碾碎了這個夢,她定然也會難過,那就能斷定她愛他嗎?她停駐在廊下,伸手去接細密的雨水,一絲絲的冰涼彙聚在她的手心。她的腳下是長長的樓梯,連接着空曠的廣場和黑漆漆的宮門,她曾經從嬴政的夢中醒來,從那裡逃開;而現在,它們一如當年籠罩在朦胧的雨霧中,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從這一場虛浮的幻夢中離去。
“轟——”沉緩的悶雷在雲中滾動,像噎在喉頭已久的咳嗽,短促又兇猛地噴薄而出。燭幽被震得心一跳,不由得皺起了眉。
嬴政遙遙地就看到她立在丹陛之上,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從他這個視角看過去顯得朦胧又清新。她怎麼出來了?站在那兒不會淋到雨嗎?穿得這樣單薄,吹了風會不會着涼?他想加快腳步,但曠日養成的矜持和克制讓他沒有那麼做,他不想讓她知道他多麼着急地想觸碰她,更不想讓旁人知道,于是優雅而從容的步伐壓下了他内心的渴望和焦急,令他仍舊威嚴淡定。可燭幽卻感覺到了他的矛盾,他的腳步雖然和平常沒有兩樣,或許拿尺子量一量還能發現每走一步的距離都是一樣的,但她就是覺得他走得很急。
她遙望着一身黑衣的他拾階而上,面容在廊下風燈的映照下漸漸清晰,他也正凝望着她,眼底的那簇光不知是因為映着被風吹動的風燈,還是他的眸光本就熠熠。她忍不住離開了走廊,幾步跨進了雨霧中迎着他而去。他噙着笑向她伸出手,等她将手放上去,寬大的袖子一遮,牽着她一同向殿内走去。袖子底下,他緊緊地包裹住她的手指,掌心的熱度不斷地傳遞過去,令她冰涼的手指逐漸暖和。
他輕聲訓斥:“怎麼片刻也等不了,非要出來迎?”
他的手并不像他的話那般的無情,正細細地捏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揉過去,直到進了寝殿,關上了門。屋裡比外頭要暖和許多,嬴政脫掉了潤濕的外衫,回身将她抱住。燭幽仰着頭接納他的擁抱,他的身上是一股清新的雨的味道,他仿佛想讓她也沾上那股味道似的将她抱得呼吸困難。
“君上……”原本打雷就讓她有些難受,這會兒都快窒息了。她眼角憋出了兩滴眼淚,不得不擡手推了推他。
他這才放輕了力道,撫着她的背,埋首在她的頸窩嗅了嗅,順勢親親近在咫尺的耳朵,這才結束了這個擁抱:“孤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先去沐浴吧,洗熱一些,别受涼了。等你洗好了便陪你用晚湯。”
燭幽擡手撫平脖子蹿過的酥麻所留下的餘韻,垂下眼:“我不餓。”
他很喜歡把玩她的頭發,此刻也輕輕拈起一縷繞在指尖。她之前從未拒絕過他的要求,這令他覺得她有話要說:“嗯?”
“君上,我想回望夷宮。”
他揉了揉她的耳垂,避而不答:“等孤做完事。聽話一點。”說罷不再多說,擦幹她眼角生理性的淚水,随便披了件幹衣便出去了。燭幽站在原地看了看鏡子,發現自己耳朵通紅。
結果她沒能回去。用完了晚湯,結束了沐浴,嬴政抓着她為自己擦幹頭發。她擦頭發的動作比擦他臉更加地粗暴,他拈起掉在中衣上的發絲說:“就憑你扯掉的這些頭發,孤可以讓你掉十次腦袋。”
她松開了布巾,任他奪了過去:“秦律裡好像沒有這一條。”
“呵。”他哂笑,“隻要孤想。”
燭幽沒有接話。
他自己拿過了梳子将頭發梳開,從銅鏡裡望着她沉靜的面容:“怎麼就想回望夷宮了?缺了什麼東西就讓他們去拿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