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十天嬴政要準備立春的祭祀,依然沒能閑下來。立春這天,燭幽難得去了趟觀星台,俗話說“立春東風回暖早,立春西風回暖遲”,吹了一天西風的燭幽決定等待下一場大雪。星魂嘲笑她這些鬼話也信,燭幽不以為意。正月十五慣來開燈祈福,十四試燈時果真下了一場大雪,溫度一降,原本有解凍征兆的玉液池重新封了個嚴實;十五正燈日,宮裡宮外各處都張燈結彩,所幸現在天仍黑得早,燭幽和嬴政還能來得及逛逛民間燈會再回宮參宴。
“我還想逛逛宮裡的燈會。”換衣服時,燭幽向嬴政提出請求。
他挑挑眉:“孤難道攔着你了嗎?你到時自己出去便好。”
“君上呢?”
“得晚一點。”這種正式宮宴他又不能随便離席。
“那我先去,君上若是出來,便在玉液池等我。”說罷又補充,“記得少喝點酒。”
覺得她是在暗諷他的酒量,嬴政無奈道:“你可真是。”
燭幽眼底盈滿疑惑,她真的是在好心提醒啊,萬一他喝多了直接睡了,那她豈不是前功盡棄?嬴政到底在想些什麼!
嬴政離席時喝了不多不少恰好三杯黃酒,也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它被煮得熱熱的,他的臉慢慢開始發燙。他吃了幾口菜,問趙高:“她出去多久了?”
趙高想了想:“有小半個時辰了。”
嬴政覺得燭幽應當逛得差不多了,他正好走去玉液池那邊醒醒酒,一會兒還能陪她點幾盞燈,一塊兒祈祈福,想到此處便起身悄然離席。
盡管立了春,卻格外地冷,嬴政走出溫暖的殿門後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趙高迅速為他披上了披風。嬴政一邊走一邊系好帶子,一擡頭發現又下起了小雪,細若塵埃的雪花随風撲到他的臉上化作冰涼的水,有些癢,像燭幽趁他睡覺時偷偷點在他臉上的手指。
——他忽然萬分想念她,盡管她才離開他的視線半個時辰,盡管他此刻就是要去赴她的約,可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緒一直在胸中激蕩,他将原因歸結于酒,然後壓下澎湃的心緒,依舊規行矩步。所幸玉液池離章台宮不遠,回廊相通,他甚至不用撐一把傘。他一到池邊就看到了那不同尋常的明麗裝點:池面上鑿去一圈兒冰,仿佛在湖面上挖出了一個圓形的舞台,尚未結冰的那一縷水面上密密匝匝地擠滿了寫滿字的河燈,将中間那塊巨大的浮冰映得透亮。聯排燈籠立在冰上,璀璨奪目,頂上應該是個走馬燈,卻沒點。
布置倒是别出心裁,就是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燭幽還沒到這兒來等他嗎?正當他躊躇間,那一排燈簾漸次熄滅,那片明亮的光影印在他的眼底久久不散,一時竟令他宛如失明,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緩了緩,而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編鐘清越莊嚴的聲音一聲聲傳入他的耳中,步光不知道從哪兒蹿出來跪在了他的面前:“王上,請随屬下來。”
“這是做什麼?”他問。
“……山鬼大人不許屬下說。”
“哦?”嬴政心道燭幽要搞什麼名堂,抱着疑惑跟着步光走到了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那兒鋪着毯子,點着火爐,還有醒酒湯和瓜果,布置得十分妥帖。他在輕緩的前奏裡又問:“這應該不是她的安排吧?”
步光肅然道:“是大人吩咐屬下安排的。”
言下之意就是燭幽隻是說讓他在這兒看,至于怎麼看,按她的風格應當是站着看。嬴政自己腦補完,無奈地笑着搖搖頭。
編鐘聲漸息,緊接着的是抓人耳朵的幾聲鼓點,位于燈簾頂端的果真是個走馬燈,這會兒忽然亮起,泛着溫柔的月色,似乎有無數的星光在閃爍,嬴政知道這是月華紗,他親自為她挑選的衣料。伴着如叮咚流水迸濺的幾點編鐘聲,一個銀色的身影出現在這一片奇異的光芒裡。燭幽穿着一件奇怪的開領舞裙飄然而至,站定在冰面中央,薄紗輕絹材質的衣料輕柔地包裹着她窈窕的腰身,在月色一樣的光芒裡如金箔流沙般細閃;輕紗似的披帛墜着鈴铛,似遮未遮,鈴铛随着她的動作叮鈴作響,與編鐘相和竟有種微妙的和諧;長拖至冰上的裙擺直開到腰際,連着同色的短褲。而她周身都纏着各種首飾,一掌寬的幾個镯子扣在她的手腕腳腕上,連着細細的金鍊纏着她的四肢,還墜着寶石珍珠;她的面上蒙着面紗,頭發束成了高髻,金簪點綴其間,在她轉身之際,他看到她露出的背上用金色繪着花形的圖案。
嬴政擡手命明裡暗裡的侍衛們都退下,在輕點的編鐘聲裡,她舒展開四肢,旋轉着在冰面上滑出了一個圈,動作輕盈,如履平地,像是悠然飛舞的蝴蝶。披帛、衣袖、裙擺随着她的動作飛揚,帶出一陣流風,揚起一片雪浪。她如入無人之境,專心緻志地與伴在她身側的月光共舞,挽飛雪纏綿,她合着漸漸激烈的編鐘聲舞出柔美卻又不軟弱的姿态,仿佛有無形的手将天地萬物為她拱手送上,而她卻欲拒還迎——清冷,又流連。直到樂音最激昂處,笛聲成為了主調,琴瑟鐘鼓都成為了它的陪襯,她就在這樣的聲音裡騰空而起,直奔向那輪明月,濃烈的月光似乎将她融化,嬴政不由得站起身來,像是怕她真的離去,而她的足尖在空中虛點,盤旋着重新落回冰面,樂聲也在此後變得悠揚婉轉,如泣如訴。
通明的月光裡,他再也看不見旁人,周身冰雪、萬裡長空,隻剩下燭幽飛旋的身影。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她,她的清冷與這片冰雪渾然天成,與銀月相得益彰,是從天山上踏雪而來、是泠泠雪水洗濯出的世間僅有的出塵,而她是他最愛的璨璨。他隻覺心中隻剩下一片殘酷的柔情,令他恨不得立刻将她揉進懷裡,藏在章台宮中,除他之外,任誰也欣賞不了這一份獨一無二。
樂聲驟歇,燭幽擡起雙臂做了收勢,那盞走馬燈也伴着歸于平靜的銀鈴聲恰到好處地熄滅,燈簾重新亮起,令她身處一片金碧輝煌,恍若神仙妃子。他忍不住輕輕鼓掌,朝她伸出手去。燭幽有些喘息地站定,腳下用力朝他滑來,然而就在此時,她腳下的冰面忽然“咔嗒”一聲裂出一條縫,燭幽想立刻停下來,可已經晚了一步,嬴政就在岸邊眼睜睜地看着她一下子掉進了冰冷的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