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璨璨,看看孤寫的。”
燭幽咳嗽兩聲,接過他遞來的竹簡,展開一看,上面寫道:“異日韓王納地效玺,請為籓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轲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後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她忍不住微蹙眉頭,敢情秦國誅滅六國都是因為六國自己作死,秦國不得已才還手,何其無辜?雖然她明白自古以來大家征伐都講究“師出有名”,可春秋無義戰,禮崩樂壞了幾百年,這會兒強行套上個“義”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連她這樣站在秦國一方的人都想勸嬴政要點兒臉,更何況六國遺民?這話出去天下人難道不想把唾沫往嬴政臉上吐?
而當事人還在一旁得意:“如何?”
燭幽忍了又忍,放下竹簡:“君上,實在找不到理由就不要找了,反正當今天下也無人敢将大秦怎樣。”
他聞言一愣:“你在看什麼呢?孤是讓你看最後一句。”
最後一列字入目: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鹹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号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号。
原來如此:“君上想改帝号?”
“當然。春秋以來,周天子式微,緻使中原大地四處道孤稱寡,遍地王侯。如今孤一統天下,宇内鹹服,功績前無古人,豈能以古稱貫之?這是孤開創的新時代,自然要一掃陳象令萬象更新。不僅君王稱謂要改,尊稱要改,诏令也要改,文書、法令、國家機構層級通通都要改!孤要讓這片土地烙上孤的印記,讓後世所有人都記得孤,隻要華夏還有苗裔,孤就永世傳于口耳!”
燭幽從前總覺得韓非的野心甚大,現在看來賞識韓非的嬴政也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韓非讓她诟病之處就在于他雖有野心,但囿于韓國公子身份,選擇了做韓國人的九公子,隻能在身死後成為天下人的韓非子,終究無法得償所願;好在嬴政不一樣,無論遭逢何樣挫折,無論聽聞何種言論,無論困于何等境地,他都一往無前地朝着他的目标前進。有時候燭幽會覺得嬴政比她更沒有感情,即使受千人怨恨、萬人唾罵,踩過累累屍山、重重白骨,遭逢層出不窮的背叛和詭計,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就像一個孤獨的行者,肩負着先祖交托于他的使命,一步一步登上這樣一個頂峰。她不知道到底是這個時代成就了這樣一個嬴政,還是因為上天托生了這樣一個嬴政才令他造就了這樣一個時代,但無論何種,沒有人能否定他的了不起,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将永遠被銘記,即使隻剩下一個人,那個人也定然會記得曾經有過他。
“君上想改成什麼?”
嬴政淺笑半分:“古有三皇五帝,而至孤六合一統,結百年之亂象,即将新生的國家是亘古未有的以‘法’為本的強盛之國,定能萬世一系,孤之功績當是千古未有,五帝所不及。是以功蓋三皇,德過五帝,便取‘皇帝’如何?”
燭幽心道他都已經想好了還問她作甚?不過想想嬴政确實是即使心下有決斷,也會先聽聽臣下所議,倒也不難理解。于是她說:“我覺得甚好。”
他的嘴角翹得更甚,手裡卻極盡矜持地拿回她手裡的竹簡:“既然你也覺得好,那孤就令臣子議了。”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去走過場,等着他一票否決或者欣然接受。
燭幽點了點頭。不過他轉頭就問:“你怎麼這般看着孤?難道很好笑嗎?”
她被問得一愣:“原來我在笑嗎?”
嬴政忍俊不禁:“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不過近來你确實愛笑多了,從前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個笑容,近幾天孤都看到了好多次。”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唔……”她抓住他的手,“大概是因為君上心情很好吧?”
“嗯?難道孤以前心情一直都很差?”
她搖搖頭:“自然不是。我也不知道,總之,我能肯定我是受了君上的影響。”
他一笑:“好,你便也多笑笑,璨璨笑起來十分地好看。”
“不笑也好看。”
“這是自然。”他啞然,随即松開她的手,“孤要去忙了,你先休息着。這場風寒這麼久都沒好。”
“我知道了,君上。”
“對了,不許吃蜂蜜,前天還牙疼。”說完順手帶走了被她藏在枕頭後面的小竹筒。燭幽面無表情地瞪着他的背影,待他離開之後翻身下床,從腳踏底下又掏出一管,結果沒有片刻,嬴政的手便又出現在她的面前:“嗯?”
燭幽嘴角抽搐,不得不親手交給他:“君上,你不能這樣,二兩黃連是什麼概念你知道嗎?”
嬴政冷笑:“孤早就警告過你不能一邊吃藥一邊吃蜂蜜,藥性解了怎麼辦?你看你不僅牙疼,風寒了有半個月了還毫無起色。”
“但也不能因為我偷吃蜂蜜就加黃連的劑量吧?”
他挑眉:“孤這是讓你長記性,休要多言。”
燭幽悶悶地留了個後腦勺給他,嬴政也不妥協,能抽出這麼點兒時間跟她理論蜂蜜的事已經很不容易了,于是他揣着兩根竹管離開。燭幽側耳确認他是真的回去處理政務了,扭頭就去瞪步光,步光對天發誓沒有通風報信,并且保證還有存貨,她這才放過她,怏怏不樂地抱了渥玙之樂出門曬太陽。
星魂帶着鮮筍來看她時她手中的弦正亂得錯了好幾個音,他皺着眉頭把筍子交給步光,在她對面坐下:“琴藝荒疏至此?”
“這曲子原本就很難。”燭幽重新彈了一遍,雖然沒錯,但仍是卡了殼。
“哦。”星魂翻了個白眼。
“你最近去哪兒了?”燭幽足足一個月沒有見到他。
他放下茶杯:“同雲中君一塊兒去了趟齊國。哦,不對,已經沒有齊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