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要就不要,兇什麼?
到底她也沒能知道他為什麼不要,步光煞有介事地悄聲回答:“男人在這事兒上說不許一般都是口是心非,欲拒還迎。”
星魂的白眼翻上了天:“閉嘴吧!”
“我明明說得這麼小聲!”步光驚呼。
他充耳不聞,敲了敲燭幽手中鑲滿了寶石的渥玙之樂:“練你的琴吧!小心在天下人面前丢陰陽家的臉!”
燭幽讪讪。
大酺之日眨眼即至,欽天監選了一個極好的日子,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鹹陽宮宮門大開。從章台宮正殿看下去,廣場上旌旗飄飄,收天下之兵鑄成的十二金人如天神下凡分列兩側,反射出燦爛的日光。身穿黑色吉福的衆人整齊又擁擠地填滿了廣場,黑壓壓的一片,雖然人山人海,卻無一人出聲。通往正殿的玉陛兩側是舉着長角号的士兵,随着一聲“皇帝禦駕起”,在悠長雄壯的号角聲裡,嬴政的禦辇從宮門辘辘行來直至玉陛之下。這個時候,在雅樂台上的燭幽才看清他的裝束,通天冠上的流蘇垂下,隔絕了他冷肅莊嚴的視線,一身黑色暗金吉服,是他不喜歡的足以拖地的冗長,但莊重威嚴。他行在六頂傘蓋之下,由六人開路,三十六人跟随,一步一步地拾階而上。及至他行至頂上,在谒者的唱誦裡朝南坐下,一聲悠長的編鐘聲響起,驚起了無數飛鳥,随之而來的無數鐘聲此起彼伏地于空曠的廣場上盤旋,與獵獵旗風交織在一起,有種神奇的和諧。燭幽數着拍子開始奏樂,雅樂一起,整個大殿宛如在舉行祭祀般的肅穆。此時,谒者再呼:“皇帝即位,百官奉賀!”如此,肅立的兩班大臣在谒者的導引下依次來到他的面前朝賀,完畢後依次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下,随後聽中車府令宣讀議定的各種政策、新更的制度以及封賞。
“法酒上壽!”雅樂再起,九位爵位最高封賞最厚的功臣依次舉杯向皇帝頌禱萬歲,祝完後,百官同時山呼,共進行九次,稱為“觞九行”。
“觞九行”結束已是午時,卯時便開始的大典直至現在終于可以開始真正的“大酺”。燭幽在台上彈得手腕發酸,指尖發紅,這會兒終于結束了任務,她抱着琴跟着導引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陰陽家的座位位于内殿右側,除了一直在鹹陽的他們幾人,大少司命也來了,燭幽同她們閑聊間宴飲開始,絲竹聲起,舞女們魚貫而入,于殿中翩翩起舞。星魂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小瓶藥膏給她,她嗅了嗅,小心地倒出來抹在手指上。
宮宴一貫不好吃,這次也不例外,涼拌的素菜尚可,蚳醢的味道很鮮美,但其他的肉菜幾乎像是泡在油裡的,還沒什麼味道,再加上手指痛,燭幽連酒爵都懶得端。不過看周圍的大臣終于從宛如被束縛了手腳的典禮裡脫身出來,興緻逐漸高漲,也沒幾個人吃菜,都在喝酒。醇厚的黃酒香不多時就盈滿了大殿的每個角落,燭幽在這樣的氛圍裡還未喝多少便已然有些熏熏然,她想起嬴政堪憂的酒量,仰頭看了過去。威嚴的天子與她隔水相望,正在和重臣們聊天,看來還很精神。
燭幽收回視線,懶洋洋地倚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之下開始在心裡挑樂人們的刺,比如這兒舞步亂了,那兒隊形亂了,道具沒有做好,傘竟然一時沒能打開,水袖險些沒能甩出去等等;奏樂的更是被她挑了好些錯處,這裡漏了一拍,那裡笙箫沒能及時跟進,還有走音了,一旦在意起來就格外令人難受;而衆多雜糅的聲音裡,唯有一道築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在一衆或多或少都漏出點小瑕疵的樂音中,唯有它從頭到尾都顯得從容随意,卻又極合韻律情境,高低快慢都錯落有緻,在她耳朵裡無疑是鶴立雞群的存在。樂府令從哪兒尋來的這樣一個寶貝?她似乎未曾見過。摩挲着指尖的她不由得開始尋找這位樂人,但奈何他們都隐在陰影裡,目标并不明顯。
星魂回頭就看到燭幽一副坐不住的模樣,直勾勾地往演樂的隊伍裡瞧,他正想提醒她不要失态,卻見她突然伸手撈過了放在一旁的渥玙之樂,四指掃弦,急急一撥,被内力壓制住的琴聲無聲地在大殿裡擴散,星魂隻聽到了“嗡”的一聲,微妙如隔水湧來的樂音突兀地織起了一道簾幔擋住了什麼的東西。他愣了一下,立刻朝着主位看去,嬴政無知無覺地和重臣們說笑,絲毫沒有注意到下方的異動,而陰陽家的幾人都看見了綻開在他面前的那一道透明的藍色陣法——隔音陣。星魂心頭一跳,他轉身跪坐于她的面前,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喂。”
燭幽面具之下的表情他看不見,隻能看到她半面之外的嘴唇緊緊地繃成了一條線。他明明制住了她的手,她卻強硬地再度撫弦,又是一道含着内力的音韻擴散,如水底突然而至的漩渦,擾亂了随那道築聲奔騰的内力。星魂的耳畔再次響起了“嗡”聲,他覺得很不舒服,不由得皺起了眉。而燭幽卻又聽到那道被她打亂的聲音不依不饒地再度響起,她以更加澎湃的内力與那人無形地角力,星魂見她如此,便往那道幾不可見的隔音陣上又疊了一層。
燭幽望着他,煙晶色的眸子微微顫動。星魂更覺不妙,但他并不敢在這樣的場合貿然行動,隻得用口型問:“有刺客?”燭幽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懸在琴弦上的手緩緩地按了下去,止住了回蕩的琴音,沒了壓制的琴聲留下了突兀的餘韻,迅速被殿内的絲竹聲蓋過。
“郗璨!”星魂感覺到原本有力地擊打着他掌心的脈搏逐漸地微弱下去,他不用揭開那張半面便已能看清她的慘白。于是他不得不告訴月神演樂的諸人裡有刺客,月神容色平靜地應了,一道結界封鎖了演樂的區域,星魂則用傀儡絲縛住燭幽,帶着少司命如常退席。
沒有資格進殿卻一直守在外面的步光見燭幽和星魂出來了,立刻迎了上去:“王……皇帝陛下先前吩咐小廚房給大人做了小宴。”
星魂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還吃,人都快沒了!”
步光一愣,但身體反應得比腦子快,上前接住了沒有傀儡絲支撐的燭幽:“山鬼大人?!”
少司命正為她輸送内力驅動她的心跳,星魂沒好氣地叱步光:“還不找個地方将她放下,小心一會兒人真死了!”
聽到趙高禀報的時候,嬴政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他透過眼前仍未撤去的陣法看向那三個空蕩蕩的座位,眉心微蹙:“行刺?”
“月神大人說,星魂大人和山鬼大人發現了樂人裡有刺客。”
嬴政放下酒杯問他:“你們羅網怎麼沒有發現?”明明護衛工作是交給他們的,結果反倒讓燭幽去操心?
趙高在音律方面并無造詣,所以他也不清楚具體的情況,畢竟除了荊轲那種怪胎,有幾個刺客還有音樂造詣的?而唯一了解情況的燭幽正躺在榻上昏迷着,他也不能在這兒胡謅,于是隻好低頭認錯:“是臣失職。”
嬴政不滿地冷哼一聲,但畢竟是大酺之宴,還能說是他的登基大典,若是被行刺的事傳出去,他的面子必然是不好看。他已經冷肅下來的眼眸掃過殿裡的臣工、六國王室、樂人舞伶侍從:“宴飲結束前,任何一個人不許離開,必須将這個膽大包天的刺客找出來。”
趙高恭敬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