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本可以将一切安排妥帖,但偏偏要燭幽自己舉傘提燈還步行,完全就是做給嬴政看的。燭幽也不說什麼,兩人沉默地行了一路,一前一後來到章台宮東偏殿書房門口,她的鞋都濕透了,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腳印。既然要做樣子,那就做到底,她也沒說要換,将傘和燈籠都遞給了趙高,繞過屏風,一眼就看到還在案前的嬴政,他仍在燈下批閱奏本,旁邊的天平上堆了老高的竹簡,時不時咳嗽兩聲,看來确實是病了。
看到她來,嬴政有點驚喜:“怎麼這麼晚過來了?咳咳……”
燭幽不說話,徑直走到他身邊,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的确是滾燙。他可真厲害。燭幽也不看他,輕車熟路地去往小隔間,果不其然看到溫在爐子上的藥,端起來遞到他面前,還不忘往桌上放兩顆蜜餞。
嬴政看她如此,露出苦笑,将湯藥一飲而盡,蜜餞倒是沒吃,燭幽接過空碗想再次起身,被他一把拽住:“你還打算同朕鬧多久的脾氣?”
燭幽想抽出手,但沒掙開,她平靜地凝視他,仍是不開口。
嬴政使勁一拽将她抱進懷裡,那樣的力道讓她肩背都生疼。因為确實發着燒,他身上很燙,更令她很不适,但她還是不說話,任由他抱着。他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邊:“璨璨……朕很難受。”
到底是哪個難受呢?生病了難受嗎?燭幽盯着他身後的熠熠燭火在心底默默發問。他要如何呢?以此來博取她的同情嗎?他哪裡需要這樣呢?她難道不是事事都順着他嗎?
“璨璨,不要不說話。”
她真的很累,她面對他的時候幾乎就耗光了力氣。
“你這樣會讓朕以為你是星魂做的傀儡……”他歎息着,轉而又狠厲道,“但你别以為朕會放你走!朕不會!你休想以這樣的方式脅迫朕!朕不會接受任何的脅迫!”
燭幽的心底毫無波瀾。
“郗璨!”他的聲音啞啞的,胸腔發出激烈的震顫,然後頹然地松開了她,“你回去吧。”
她望着他的臉,又看了一眼腳邊的竹簡,掐滅了書桌上的燈。
“……朕知道了,朕去休息。”
燭幽卻一直待到他洗漱好躺上床,他的額頭還是發燙,她去打了盆涼水濕了帕子為他敷上。他靜靜地望着她,在她要離開之時握住了她的手:“别走。”
他的聲音又啞了一分,面上也露出些困倦,燭幽重新坐了回去,将他的手塞回被子。昏黃的燈下,他難得流露出一絲脆弱。她伸手去籠住他的眼睛,他纖長的睫毛在她手心顫了顫,慢慢阖眸。燭幽隻留了一盞小燈,坐在腳踏上守了他一晚。
卯時嬴政的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醫工來了一趟,診過脈後沒有再開方子,隻是囑咐燭幽多喂他些水。喂水嘛,有的是人的技術比她好,想着自己能夠功成身退的燭幽緩慢又堅定地把手抽出來,然後就迎上嬴政的目光:“你想去哪兒?”
燭幽便坐等他的下文。
嬴政被她的氣定神閑氣得想笑,她可真是知道怎麼治他。他雖然也樂于接受她的小情緒,可畢竟是高高在上慣了:“不要徒勞地消耗朕的耐心。”
燭幽起身便走,旋即被他使勁拽回來,跌到榻上,他掐着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他:“想激怒朕逼朕放過你或者冷淡你,做夢吧。”
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壓抑的暴戾,定了定神,吐出兩個字:“回宮。”
嬴政愣了愣,咬牙切齒道:“你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定定地望着他:“沒有棺材,我也沒有掉眼淚。”
他冷笑:“那朕立刻去給你擡一個來,你哭給朕看看?”
“見到棺材也掉不下淚的。”她語帶倦意。
“你是不是想氣死朕?!”
“也沒有。君上該去上朝了,為什麼不許我回去睡覺?”
嬴政冷着臉反手将她丢進被窩:“又不是沒在這兒睡過,你敢走試試。”
燭幽鼻尖萦繞着一絲藥味,她皺皺鼻子,問:“君上把病氣過給我了怎麼辦?”
他忍着翻白眼的沖動起身:“那就跟朕一塊兒養病,做病友!”說罷拂袖而去。
趙高聽到這番動靜終于松了口氣,章台宮的低氣壓可算是一掃而空了。他在嬴政經過時低垂眉目,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然而他的鞋還是停在了他的跟前:“下次少自作主張。”燭幽能自己過來才能有鬼了,百分之百是趙高搞的鬼,不過也算他乖覺,結果不壞。
“陛下恕罪。”他忙跪下。
“起來吧。”嬴政淡淡地揭了過去,又吩咐左右不要去打擾燭幽休息,用過早飯便去上朝了。
燭幽先前同嬴政睡習慣了,關進興樂宮之後她适應了好一陣才重新習慣一個人睡,現在又驟然回到章台宮,嗅着久違的氣息,她又适應了一會兒才緩慢入眠,以至于完全沒有睡踏實,淨做夢了。大概是最近心情着實不好,她夢到興樂宮變得跟當初的鄭國冷宮一般荒涼,她被鎖鍊鎖在裡面,每日就窩在角落裡發呆。嬴政來看她,她也不理他,結果沒有說兩句他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幾乎讓她窒息……
“璨璨……璨璨——!”
她恍惚間睜開眼,眼前竟真的是嬴政,宛如夢境延伸到現實,她本能地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她覺得頭腦昏沉,嗓子隐痛,莫非他真的掐了她?她咳嗽兩聲,擡手去撫脖子。嬴政又湊了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怎麼還真的發燒了?”
啊?她緩慢回歸到現實,看到他微蹙的眉頭。他滿臉無奈地望着她:“怎麼其他事情上你沒這般聽話?是昨晚淋了雨嗎……鞋子怎麼還是濕的,沒換掉?又坐了一晚上沒睡……璨璨,你是來示威的麼?”
哦,那她回去好了。想到這裡便掀開被子要下去,嬴政反手将她一裹:“做什麼!還嫌沒把朕氣夠麼!”
燭幽語氣平平:“氣大傷身。”
“虧你還知道。”他恨鐵不成鋼地為她掖好被子,“病好之前哪兒也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