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回去時，嬴政正和李斯在殿裡。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進去，但侍從已經上前來領了她從旁邊繞進了内殿，不過聽清李斯的話對她來說易如反掌，她避開了，又沒避開：“如刺客确是為昌平君而來，那麼公子的嫌疑就……”

“這件事朕不想再提。”嬴政出言打斷，語氣裡帶着十足的強硬和不耐。

李斯把話咽回去，話音依舊謹慎而謙卑：“陛下，那扶蘇公子本人如何處置？”

燭幽緩緩地于屏風後站定，透過絹帛望着殿外兩人影影綽綽的影子。

嬴政并不急于同他讨論這個問題，反而問起了胡亥，李斯回答：“十八世子天命所佑，未傷及要害，在醫工的調理之下已無大礙。”

“其他人都中毒而倒，他為何沒事？”

李斯侃侃而答：“據十八世子本人說，因這幾日腸胃不适，所以祭祀之時并未真的飲下渭河之水，原本隻是小孩子淘氣沒有規矩，沒想到卻因此救了陛下，真是天佑吾皇。”

嬴政側頭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李斯，這可是你的真實想法？”

“回陛下，臣……”李斯這才覺得有些不妥，吞吐了一會兒才道，“宮中之事，不敢多言。”

這都摻和上了還叫不敢多言？在真相直指羅網之時，燭幽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巧合，隻是不知道嬴政怎麼想的。

殿中陷入了沉默，嬴政忽的問：“夫人回來了嗎？”

趙高回答：“回來了。”

“今日都累了，都回去歇息吧。”

嬴政剛繞過屏風便瞧見了正站在那裡的燭幽，除非必要，他幾乎從不避開她談事，何況今日之事他是希望她聽見的：“他們如何了？”

“蒙毅沒事，公子也沒什麼大礙，那些皮外傷我瞧着月餘便能痊愈。”

他點了點頭。

“君上，我還有件事想讓你答應。”

“嗯？”嬴政覺得稀奇，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了。

“先前我提到的那個行刺我的活口已經死了，步光說他提前服下了羅網的密藥，回程路上毒發了。”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壓低了不少，“我想讓顔路去驗屍。”

嬴政了然：“你懷疑步光？”

“我不想懷疑她，但事關重大，我得确定她的話到底可不可信，也想知道定下這個計劃的人是不是故意要離間我們。”

嬴政并不在意步光的死活，對他來說不信任的人直接換掉就好了，何必費這些功夫，然而燭幽在意，所以他改了口：“倒也不是不可能，朕确實忘了多給你備些合用的人，之後讓章邯多留意些吧。”

步光本是羅網的刺客，而今嬴政要再給她撥人卻是讓章邯留意，那意思是趙高得到的信任已經不如先前了？還是說他是為了制衡這兩方勢力？無論他是怎樣的考量，燭幽都要先擺出自己的立場：“步光跟着我這麼多年，吃了這麼多苦，我不想虧待她。”

“你也知道她跟着你受了苦？你要是早些這樣乖巧，她豈會受那些無妄之災？”嬴政輕輕點了點她的額，“不過璨璨現在也會心疼這些下人了，但你也要知道她的性命是因你才能留下，你不必愧疚。”

燭幽擡手捂了額：“不能這樣講吧……誰又是天生受苦的呢？”

嬴政笑笑，不置可否，揭過了這個話題：“還有别的要說的嗎？”

她猶豫着是不是要交待幹淨：“我倒是同公子說了些……”

“那是你對他說的話，又不是對朕說的。”嬴政的手指卷起了她的頭發。

燭幽盯了他半晌，了然道：“說起來……今日我丢了兩隻風筝呢。”

他隻笑：“丢了便丢了吧，等得了空朕再替你做一個。”

燭幽拖長了音調，在他聽來就像是讨要誇獎的小孩子：“其實君上親手做的那個我還沒舍得放呢。隻不過我們是不是就要回宮了？君上是不是沒法兒陪我去放了？”

“是得回宮了，在宮裡放也是一樣的，正好免得你丢。”

燭幽低頭玩兒他的手：“那春獵也沒了啊。”

嬴政笑着望着她：“還有秋獵呢。”

“唔……好吧。”

晚些時候顔路過來送藥，把驗屍的結果告訴了燭幽，他說刺客體内的藥毒性很烈，已經侵蝕了肌骨，若非已用了一段時間斷不會呈現這樣的狀況。

燭幽捧着藥碗不太想喝：“真能算得這樣準，恰好就在行刺後毒發了？”

顔路示意她快喝藥：“想來應當是有激發條件的。”

燭幽望着黑漆漆的液面上倒映出的自己面無表情的臉，心下還是一沉，她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步光，她希望自己能相信，可她不能拿嬴政的性命開玩笑，隻要天平的另一端是他，那這架天平就注定不能平衡。

“郗姑娘？”

燭幽眼一閉心一橫，捏着鼻子把藥一口氣喝幹，撚了蜜餞放進嘴裡卻還是直咂嘴：“能不能别這麼苦？”

顔路無奈道：“良藥苦口。”

燭幽倚着小幾目送他收拾完然後離去，最終也沒能将自己的那分糾結分享給他，因為她想起了星魂的話，他說不要相信他們。不要相信他們，隻相信她自己。那會兒她覺得這句話很奇怪，現在想來卻是有些先見之明的——從前她太依賴星魂了，而現在是時候自己拿主意了。

晚上嬴政忙完回來的時候她正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縮在被子裡發呆，他伏在她的上面擋住了她望着帳子頂的視線：“怎麼這個樣子？”

“嗯？”

“大半天都心不在焉，還在想步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