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陛下的肚量,是大秦的肚量,可不是你的。你但凡還有一點良知,也不至于如此挾公報私!”
“郗姑娘此言差矣,斯何談‘報私’?斯是大秦丞相,一切自是以大秦之利為重。”
“焚盡百家之書,你竟覺得是為了大秦之利?你難道不知道此事會将陛下釘在恥辱柱上千年萬年嗎?你焚毀了這些書,難道就能阻止它們繼續流傳?就算焚盡了書又如何,莫非你可以從心底将它們剜去?那你怎麼不屠盡天下士人,将自己也焚了,免得哪一日這些文字又出現在竹簡上!堵不如疏,你想堵盡天下之言無異于癡人說夢,不過就是想借此發洩你的怨氣罷了,你自始至終都是上蔡那名小吏,永遠也比不過韓非,活該得不到夫子的青睐。”
李斯多年沒聽過這般惡語,他在秦國盡心盡力,務求完美,連嬴政也甚少當面斥責他,倒是燭幽還像當年似的。他聽聞這一連串的诘問竟笑了出來:“但我才是大秦的丞相,你說的人都不是。活着,站着,才有希望,一切都要争取,若不争,毋甯死。寫了《韓非子》如何?百世流芳又如何?但真正實現這些抱負的是我,他不過是為他人作了嫁衣。理想當然是要自己實現的好。臣還有公務,無暇陪夫人在此胡鬧,告退。”
燭幽少見人背影,更何況是李斯的背影,她站在官署門口,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繞過影壁消失在她的視線裡,憋悶地深呼吸一口。夢境和現實重疊,她不再懷疑焚書令隻是個開始,于是扭頭對步光說:“去盯着文通君。”如果孔鲋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鹹陽,并對此表示緘默,那嬴政必不會走到下一步。
步光疑惑之餘還是本能地先應下燭幽的命令:“屬下這就派人去。”
“你親自去。”燭幽不放心别人。
步光愣了愣:“可夫人這邊?”
“我會待在章台宮,不會出什麼事。”
“屬下遵命。”
燭幽回程時沒有坐轎辇,而是慢慢地往回走。為了方便政務,丞相官署離章台宮很近,她原本同李斯沒有說幾句話,也沒有走很久,然而嬴政見到她時卻說:“去了這樣久。”
她站在下首,擡首望着幾步階梯之上的嬴政,一時沉默。
他并不在意,親自走到她跟前牽過她的手,帶她進殿,語氣如常:“去做什麼了?”
“君上又不是不知道。”
嬴政屏退左右,讓她坐到書案旁,一眼就能看到桌上的诏令,上面就寫了兩句話:“大朝所議,制日:可。準以丞相府令頒行郡縣。”
燭幽眨眨眼:“制?”
嬴政輕輕“嗯”了一聲。
秦統一六國後改“命”為“制”、“令”為“诏”,發教令稱為“制書”,下命令稱為“诏書”,所以“制”其實相對緩和而有彈性,其實質含義是“可以這樣做”;“诏”則不然,是明确清楚的命令,要求“必須這樣做”。所以嬴政這一次焚書所下的命令其實并非是嚴格強制的,而更像是與從前相同的“威懾”,在于儒生早已不是孔夫子當初那個武能上陣提槍,文能著書立說的模樣了,他們自孟子後漸漸開始專心治學,吓一吓便差不多了。
“我以為……”
嬴政笑:“以為朕真的要焚盡了天下之書?《詩》、《書》傳了百年,豈是一時便能燒得完的,讓郡丞帶着手下一天到晚的去找書來燒,還要不要履行正常的官署職責了?想也知道不可能,也不知是誰事情都沒搞清楚就去找丞相發難了。”
“可是陛下确實很不喜歡曾經那些歌頌前朝的話,我也聽蒙毅說,鄉野巷議确實慣用刺古非今的伎倆,此次公然複辟,陛下還能容忍?”
“話是要禁的,卻也要慢慢來。你不是早知道官學已有一套新的啟蒙書?等這些念着《倉颉篇》啟蒙的孩子長大,讓他們的孩子也念着這些書,此後便再無詩書立錐之地,就好好地躺進故紙堆裡吧。此事之後,再不敢有人會提出廢除郡縣,重新分封。”
“那儒家?”
“儒家隻要安安分分,朕自然不會如何。你擔心的也隻是荀子吧,朕向你保證不會動荀學一脈。”嬴政拍了拍她的手。
嬴政對她從不食言,燭幽立刻放了心:“我最不想去找李斯,看到他就煩。”
“他是朕的股肱之臣,璨璨要寬容一些。”嬴政知道燭幽對李斯的意見很大,當年韓非還活着的時候就如此。
燭幽險些翻出白眼:“我沒動手打他就已經很寬容了。”
嬴政忍不住笑:“幸好沒打,别把手打痛了。”
“君上隻會心疼我一個人,對吧?”
嬴政挑挑眉:“你這是什麼話?”他難道還能心疼别人?
燭幽堅定道:“我下次一定會打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