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
趙高聞言深吸一口氣:“是這樣的,何況太後是君上的生母。”
“現在都鼓勵喪夫之婦再嫁,按理說趙太後作為寡婦也是可以再嫁的。”燭幽擡起頭。
“……先不說旁的,再嫁和私通自古以來都是兩碼事。”趙高附耳道,“姑娘,千萬不要在君上面前說這些話。”
她眨眨眼:“其實宣太後的事情也沒過太久。”言下之意就是趙姬可以學一學她,不用非要一個男人。
趙高簡直要瘋了,但從小長在宮廷的他保有非常良好的素質,仍是耐心地解答:“權力或許可以溫暖一個女人,但趙太後不是這種人,她需要的不是權力。”
所以她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燭幽扭過頭去,不再同他聊這個話題,她回想起下午那艘搖晃不停的畫舫路過時,被風吹起的紗幔露出交疊的白花花的兩個人,隻覺得惡心。雖然《詩》裡頭露骨的也不少,可是從前所有人都默契地繞開了這個話題,韓非也是,他甯願在賭坊過夜也不會去花樓,就是生怕她去找他時見到什麼不該看的。這下也是過于沖擊了,她才沒能反應過來,等趙太後的驚叫響起時,她下意識地就給了那赤條條的男人一腳,把他也踹進了水裡——真可怕,燭幽晃了晃腦袋,想把這些畫面都甩出去。
回去章台宮時,嬴政已經不在了,蓋聶等在門口,告訴趙高趕緊去内宮陪侍,随後像換班一樣地接趙高的班來看着她。燭幽望着趙高飛快離開的背影,向蓋聶發出邀請:“打一架?”
“自當奉陪。”
二
太後受驚落水,躺在病榻上嚷着要抓刺客,宮裡亂了多時,嬴政明知真相還得趕着處理——出了這麼個事,他們自然不可能出宮了。燭幽跟蓋聶切磋完畢,回來見到宮門緊閉,守門的侍從告訴他們嬴政吩咐不許人打擾,燭幽乖覺地回去了原本的住處,雖然她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
先沐浴洗掉了一身的汗,燭幽坐在宮門口望着天上的星星,還是覺得心煩意亂,看來安神湯果真是必要的,她一時認可了趙高。可湯還沒有送來,那麼還能幹什麼轉移下注意力?她想了一會兒,索性回屋去彈琴。
嬴政帶着醫工來的時候,燭幽已經不知道彈了多久,他在門口就聽到了内間不歇的琴音,雜亂無章,喑啞艱澀,感覺下一秒弦就會斷掉。守門的侍女進去通報,燭幽停了手,餘音嗡嗡的,嬴政覺得自己可以為她換一張琴了。
她起身到外間,看到他正站在她新寫的那幅字前,聽到她出來便看過去,隻見她穿着一身極為松散飄逸的衣裳,還洗了頭,披頭散發的。燭幽有種光看着就能讓人安靜下來的神奇力量,他的心情稍微好了點,輕輕笑着問:“果真需要安神湯?”
燭幽看到他身後的侍從手裡提着一個盒子,那大約就是了。她點點頭,嬴政略一示意,侍從就将盒子裡的藥取出,恭恭敬敬地遞到了她的手上。
嬴政在桌案前坐下來:“你回這邊來,太醫署不知道,藥就還送我那兒去了。”
燭幽捧着碗眨巴眨巴眼:“哦。”那直接讓他們送來就是了,他親自來做什麼?
仿佛是讀出了她的心聲,嬴政手指敲了敲桌面:“孤順便來散散心。”
燭幽咕咚咕咚地把湯喝完,味道果然堪憂,她咂咂嘴,趕緊摸出蜜餞壓一壓味道。侍從把碗收好,行了禮便退下了。嬴政揮揮手,殿内的侍女們依次退下,順便關上了門。見人都離開了,他才示意燭幽坐下來,溫聲開口:“怎麼心神不甯的?”
燭幽盤腿坐下:“受到了些許的沖擊。”
他挑眉:“些許?”
于是她自覺地糾正:“很大的沖擊。”
“你還小,是孤沒有考慮到。”
燭幽頓了頓:“其實我十六了。”
嬴政笑:“你被保護得很好,不像十六歲。”
“也不能這麼說,我其實懂很多,确切地說,比大多數人懂得都多。”燭幽正色。
“孤承認這一點,可是懂很多不代表人就算是長大了。”
燭幽不以為然:“你的意思就是要學會跟人周旋,這才叫呗?”
嬴政不置可否。
她接着道:“隻要足夠強,就不需要跟人周旋。這些太複雜太煩人了,照你的标準,我根本不想長大。而且我建議你不要把我當小孩,别忘了是我救了你。”
嬴政“噗嗤”一聲笑出來:“但被人一眼看透不是什麼好事。”
燭幽指了指自己的臉:“我戴上面具,不做表情不說話,與人保持距離,他們就永遠不可能看透我。”
“所以這是你在小聖賢莊的處世之道嗎?”嬴政從韓非那裡聽說過,燭幽之前基本不會跟其他人說話。
“不是。”她堅定地搖頭,“這是性格,不是為了活下去的讓步。”
嬴政點點頭,随後笑着說:“嗯,可是即使你戴着面具,孤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燭幽澄澈的眸子凝望着他,替代了出口詢問。嬴政很喜歡她的眼睛,一雙不谙世事的沒有被俗世浸染的明眸,仿佛會說話,看多了太多人眼裡的算計與小心翼翼,燭幽身邊仿佛是一個可以供他停留的淨土。他完全放松下來,像被她的天真純粹感染了一般托着腮:“你想出宮去玩兒。”
燭幽眼裡露出一點得色,但臉上的表情未變:“也沒那麼想。”她早就知道嬴政不可能帶她出去了,根本不期待。
嬴政略略搖頭:“你知道現在不是出宮的時候,不代表你心裡沒有這個想法。”
“……哦。”燭幽不甚贊同,但沒有駁他的面子。
“不過作為補償,孤想送你一件禮物。”
燭幽認真地盯着他,等着下文,但嬴政忽然緘口,她終于忍不住問:“什麼禮物?”
嬴政好像做什麼遊戲勝利了似的,嘴角根本壓不住:“随孤來。”
燭幽覺得他幼稚,起身穿上木屐,啪嗒啪嗒地就往外走。嬴政把她提溜回來:“晚上涼,多披件衣裳,穿上襪子。”
她沒來得及行抱怨他啰嗦,侍女便已經把披風和鞋襪送了過來,她搖搖晃晃地任她們擺弄,嬴政怕她摔倒,伸出手去扶。燭幽的手小而柔軟,但指尖冰涼,他輕輕捏了捏:“冷麼?”
燭幽搖頭,頃刻之間已經收拾完畢。侍女們低眉順目地退下,嬴政卻并沒有松開她的手。她并不适應這樣有些親密的觸碰,試圖抽回去,試了兩下對方都沒有松開的意思,她隻好擡頭望着他。嬴政若無其事地将她的手籠進自己寬大的袖子裡:“孤幫你捂一捂。”
燭幽莫名,望向門口眼觀鼻鼻觀心的蓋聶——好,求助失敗。她被輕輕牽着走到廊下,心想那就這樣吧,感覺其實也不壞。
嬴政帶她去了藏寶閣,因為秦國的字和齊國、楚國并不相同,所以她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哪裡,直到侍從推開門,點亮了裡面的燈,無數奇珍異寶漸次在燭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簡直要晃瞎她的眼。燭幽忍不住擡手遮了遮,然後才慢慢從門口看進去,默默地感歎:秦國不愧是數一數二的強國。
“所以是要我自己挑一件嗎?”收禮物這件事燭幽并不在行,因為這麼多年來隻有韓非臨走前送了她一張面具,至于荀夫子每年都送她的筆墨,那根本不能算。
嬴政繼續牽着她往裡走:“一會兒如果喜歡,再挑一件也可以。”
再?那意思是一共可以拿兩件禮物咯?燭幽躍躍欲試。
嬴政并沒有在外間停留,徑直領着她走到了更為裡間的地方。推開又一扇門,繞過一架一人高的華麗屏風,一張分外璀璨的琴赫然呈現在燭幽的眼前。嬴政示意她過去瞧瞧:“看看喜歡嗎?”
燭幽的眼睛從一進來就黏在琴上沒有挪開過,她在袖子上擦了擦微微汗濕的手,輕輕撫上琴弦——是上好的絲。再摸摸琴身,古樸的木頭和冰涼的寶石帶來截然不同的觸感,還有掐絲的金線勾勒出疏密有緻的圖案。她扭頭看向嬴政,在他的微笑示意下輕輕撥弦,輕靈悠長的音符泠泠響起,餘韻綿綿。
“如何?”
“嗯!”她的語氣都雀躍了許多,鄭重點頭,“它有名字嗎?”
“你可以抱起來看看。”
燭幽依言而行,在琴底看到四個字,但傻眼了——她不認識秦國字。
嬴政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犯了難,繞到她身後,輕點着念出:“渥、玙、之、樂。”
名字也很漂亮。燭幽很滿意,再次确認:“以後它就是我的了?”
“嗯,你的了。”
她高興地抱進懷裡:“多謝。”說完又覺得好像過于單薄了些,便接着補充,“作為報答,如果你想聽,我每天都可以彈給你聽。”
“哦?”嬴政笑,“但孤覺得比起這個,還有另一個當務之急。”
燭幽目露疑惑。
“孤決定教你秦國的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