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顆星球景色很好,夜晚的星空也足夠明亮,他們在荒野上漫步。風送來草叢和花的香氣,蟲鳴之間混雜着一兩聲鳥叫。那隻貓咪跟在身旁,影子被路邊的燈光拉長。人們在這裡建立起的建築已然倒塌,地面上的一粒石子曾經是砌入壁爐的紅磚……我為什麼想到這個?卡卡瓦夏有些不解。
因為開始下雨了。生活在茨岡尼亞這顆荒星上的埃維金人有血無淚。他眼前閃回似的飄過一些片段,就像一部制作劣質的電影斷斷續續,而他的人生也确實像是被按了三倍速的影片。他想到所有悲傷的故事,身旁之人卻無知無覺。模拟宇宙中曾有人為他的過往落下一滴淚,狠狠捅穿學者悲天憫人的崇高之心,如今這是他應得的。他用舌尖抵住上颚,露出一個微妙的、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屬于「砂金」的笑。哪來的卡卡瓦夏。
灼人眼的太陽終于沉入海底。
在這個世界上,真有黑色的天鵝嗎?
他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幻夢般的舊世界終于坍塌,他像個行将就木的人那般喘息着,看清了眼前兩張太過熟悉的臉。教授一雙赤金眼瞳塗着绯紅眼影,托帕虹膜的色澤讓他想起這顆星球集市裡晶瑩剔透的葡萄。砂金狠狠咬了一口舌尖,鐵鏽的味道總是令他聯想到雨的潮氣,血珠被他咽了下去。甜的。就像已消逝的氏族的名字那樣。
他們倆莫名其妙地望着砂金發瘋,他又很快将情緒一一按回了這具軀殼裡,重新找回了四肢百骸的控制權。那雙眼眸仍是瑰麗,隻是琉璃似的反光卻不在了。雨打在樹葉上發出沙沙聲,托帕和拉帝奧意識到這人可能剛從模拟宇宙出來沒兩天還有的ptsd,一人拽着一隻手把他拖回了旅店。
砂金受到的沖擊着實有點大,他接過托帕遞過來的蜂蜜水,低聲說了句謝謝。但也許……故事的走向不該是這樣的——他微妙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錯位。他放下杯子,走回屋裡翻閱自己之前所記錄的手稿。倒不是說這一行為有什麼問題,旅行記者、野生動物救助員,以及高中老師,本就是他們三個為了逃避無窮無盡的工作所捏造的身份。
彼時維裡塔斯還認真想過是否找個神秘派系的命途行者來幫忙,托帕歎了口氣,表示我隻能這樣講:博識學會,很神奇吧?砂金沒笑兩聲就被她一碗粥推到面前,喝,不喝不是庇爾波因特人。
我可以不喝嗎?砂金說:我出身茨岡尼亞,是個埃維金人。托帕把勺子塞進他嘴裡,氣勢洶洶到看起來像将槍口抵上他眉心。拉帝奧隻深深吸了一口氣,掏出他那過分英俊的寶貝石膏頭戴上。
話題扯遠了。砂金認真翻閱過這份手稿,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很像他會思考的問題——但不是他能寫出來的東西。先聲明,他并不是歧視自己的學曆,隻是……知足是凡人的美德,膽怯是賭徒的大忌。他是個瘋子,他必須得是個瘋子。那些柔軟的、像綢緞一樣,蜂蜜那般甘美的高尚品德被棄之敝履,隻有把舊日刻在骨子裡的、愛教會他的全踩在腳下,他才能繼續活着。就算他披着「東陵玉」的馬甲,也決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發表。
【石心十人】個個都是人精。「歐泊」隻見過他兩面,就能猜出他一直渴求的是什麼……等會,這段記憶又是打哪來的?砂金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段旅途疑點重重,再次低頭審視起這份手稿。這回他察覺出了其中一些隐秘的情緒,它更像在與人交流,表達自己的想法。并不是簡單的記錄。
他是一個記者——不完全是。星際和平公司高管的身份和習慣注定了砂金不可能單純的隻是将見聞留存,否則真理醫生會建議他走記憶命途,而他已然在多年前選擇了存護。因此……他其實還挺理解維裡塔斯這樣為世人抱薪的理想主義者,哪怕外界都說他嘴毒、冷漠、不近人情。隻這份心思用在他身上,就很沒必要了。一般路過托帕給出銳評:什麼新型對人寬容自我嚴苛的雙标定義。
哈哈。砂金笑了起來。你可以給予任何人紙張與筆墨,也令我去書寫想表達的,但不必要的憐憫就免了吧,我親愛的朋友。人是無法從憐憫中掙紮向上得到什麼的,這世上也難有人同我共情。
那麼,那麼。既然如此。他垂下眼來。失憶的我憑借本能寫下的這些東西,又想告訴誰,去表達什麼呢?啊……在記憶中,這份刊物早就已經出到第217期,我為什麼要給213期投稿呢。如果按維裡塔斯說的,這會改信浮黎,祂能給我答案嗎?
開玩笑的。他曾經放棄了「巡獵」的命途,拒絕了【酒館】的邀請,甚至時至今日也未堕入「虛無」——怎會因為一些對他的前半生苦難來說,堪稱微不足道的疑惑,就這樣選擇背叛了琥珀王?
那麼,真正的稿子該是什麼樣的呢。窗邊點着的燈盞微微發亮,他開始修改那些不屬于自己的痕迹……卻在其中拼湊出一個宛若純真的靈魂。閃閃發光的群星軌迹,還是這片無垠宇宙中星體消逝之時最後的光焰?作為恒星的太陽已不再保有唯一性,可有關它的贊頌卻從未止息。這是本能。
砂金這半生走來,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直到他有能力回報的那一日,他們早已如同消逝的星塵。所以他其實很樂于和開拓者交流……人如其名,一顆足夠美麗的星星。他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手指,忽然意識到:這種表達情感的手法很像她。出生剛滿一歲的星核精沒接觸過多少人情世故,天真又理所當然的認為人們的相處模式就那麼幾種。她不明白人們會相互背叛,因着利益的緣故彼此捅刀,為了成就自我欲望而抛棄一切。
于這一瞬,他(或是她)在心中想:啊、這是我會寫下的東西。于是憶泡構建出來的玻璃球體如同猛然撞上刀尖,頃刻間布滿細密裂紋從而搖搖欲墜,在一聲巨響中化為齑粉。她睜開眼睛——睜開了那雙被*某人*稱贊過的眼睛,虹膜色澤是宛如灼人眼的太陽那般的金色。不遠處,被銀枝補足了前半生缺失的真誠誇贊,通身上下孔雀般華美的公司高管張開雙臂,就這樣朝她走了過來。
她面無表情的抽出了「築城者的劣石」,平靜發出疑問:你做了什麼,我的盟友?砂金隻是對她微笑着,他問:這枚憶泡感覺如何?我親愛的。
星想了想,回答他:其實……抛開你诓我的那些因素,本質上還不錯。那就對咯。砂金露出一個被取悅的表情,對她攤開手:自從我們的計劃告一段落之後,你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我大概猜得出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你瞧,我的前半生也不盡然是苦難。這正是我想要告訴你的一件事。
: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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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是一位無名客最喜歡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