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鑽石」真是給他和葉琳娜出了好大一個難題啊,可是能坑一把奧斯瓦爾多的機會着實不太多,更何況他本身也沒到總監那個層次。他摩挲着膝蓋上的一個匣子,不知道這是用什麼技術做的,但作為命途行者,他能感受到【存護】的力量宛如潮汐湧動。這種級别的保險箱……怕不是真給維裡塔斯說中了,這顆星球上藏着一顆星核。
萬界之癌。這玩意是在屬于「開拓」的阿基維利隕落,而伴随「毀滅」的納努克出現的。星穹列車如今已然重啟銀軌,現任領航員是一位名為姬子的女性,不斷打通被星核阻塞的路。唉。愁人啊。果然,專業的事還是得讓專業的來。就算有着這隻匣子,他和葉琳娜又該怎麼搞定這玩意?
搞不定也得硬着頭皮上。無論為了死去的族人或所追逐的背影,他們沒有失手的機會。卡卡瓦夏聽到那位老人在喊他和葉琳娜,才驚覺時間已經晚了,隻是濃雲遮蔽天色,導緻實在難以分辨。
晚餐期間,他向老人打聽,這樣的雨一般會下多久。畢竟怎麼說,他到底不太喜歡下雨天。沒想到,老人推了推眼鏡,語氣顫悠悠的:我們這的雨啊,是不會停的。一句話,讓卡卡瓦夏和葉琳娜毛骨悚然,他反手盲打給維裡塔斯發了消息。
卡卡瓦的夏天:拉帝奧,你能查一下嗎?這顆星球的天氣報告,實地考察應該是有保留記錄的。
一頓飯,他和葉琳娜吃的食不知味。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回到房間,他才打開終端确認教授給他發了什麼内容。維裡塔斯先是給他打了個問号,才告訴他:據我所知,那裡的天氣很正常。
漫長的、無休止的雨。正常?卡卡瓦夏幾乎要捧腹大笑起來了。他熄了燈,翻身上床睡覺,直到晨光熹微。今日依舊濃雲堆積,他和葉琳娜圍着田埂轉了一圈,發現作物的生長狀态無比良好。
仿佛……這場雨是太過漫長的幻覺。某種極度冰涼的、不祥的預感攀上他的後脊,一聲子彈出膛的尖銳爆鳴響起,卡卡瓦夏翻身摔進郁郁青青的麥田裡。泥漿裹滿他的衣服,但此刻,這已不再重要,可怖的怪物發出嘶叫。葉琳娜瞳孔震顫收縮到極緻,嗓音顫抖的對身旁學者的全息投影發出詢問:維裡塔斯……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裂界造物。維裡塔斯·拉帝奧面色沉得能滴水,看起來下一秒就會無差别對所有人開罵。臨行前他的叮囑這倆人是真***一點沒聽進去,哪怕有再良好的教養,教授此刻心中也湧起講出來能讓他直接摔下高台、讓無數人震驚的千言萬語。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真不讓人省一點心的混賬玩意!
這倆人要能活着回來,維裡塔斯也想把他們給打死。尊重個人命運,還不如死那算了!他深吸一口氣,幹脆利落關閉了全息投影。卡卡瓦夏對自己的好運這麼自信,那就讓他瘋吧,這賭徒熱衷于押自己的命也不是第一天。他現在迫切需要冷靜一下,學者翻開論文,入眼是:《論茨岡尼亞埃維金氏族本土信仰與「秩序」太一的關系》。
夠了。他閉上眼,戴上了石膏頭,決定放空一下自己。與此同時,卡卡瓦夏和葉琳娜被越來越多的裂界造物逐步逼近,幾乎要被包圍。金發青年緊咬牙關,下一刻,抓着自己好友助跑起跳,翻滾着跌進了眼前的縫隙裡!他在心中默誦:無血無淚的地母神啊……我虔信您,我敬愛您,請保佑我。請使這份「好運」繼續生效,讓我們能活下來吧。我曾撷來綠洲的葉為您戴冠,也将金線翠緞所穿的神體随身攜帶,我正是您唯一的信徒。
他和葉琳娜重重摔在一堆幹草上。他的同事嘶了一聲,抹去被劃傷的地方湧出來的血,喘着氣環視四周,好半天才放松下來。卡卡瓦夏的質問随之而來:我親愛的朋友。我不帶任何對付星核跟裂界造物的武器是為了躲避市場開拓部的機器檢查,你呢?她沉默了一會:你說過的,你的運氣一向很好,事實也确實如此。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我的族人都死了。卡卡瓦夏情緒穩定。母神隻愛抽象的人類,當埃維金這個族群的個體隻剩一的時候,她愛我。她不會庇佑你,但我希望你活下去。他咳了兩口血。他終于理解拉帝奧為什麼被氣瘋了,原本的計劃是他進裂界拿星核,然後一起(或葉琳娜獨自)帶着箱子回庇爾波因特。
市場開拓部注意到我……我們了。盡管搶業務的人是你,但明面上的合作者是我。葉琳娜的陳述還在繼續:早些時候,有人進了一趟我家,做得很隐蔽。我猜,他們查到那些東西了。但他們沒有輕舉妄動、打草驚蛇,可能在等我自投羅網吧。
戰略投資部的員工截下了一份原本屬于市場開拓部的業務,帶着能夠對付星核跟裂界生物的裝備前來一顆無危星球,關鍵是這裡真的有星核。來者抱有何種居心不言而喻,如果這裡還包括除了星核之外的東西,還能推到和這兩位關系好的學者身上。不用太多過問,直接被帶走封口,就連主管「鑽石」也沒法撈人,甚至導緻計劃破産。
投資者從不做這麼虧本的事。卡卡瓦夏忍不住閉了閉眼,徹底明白了葉琳娜的未竟之言和話外隐喻。所有,或一無所有。這是他奉行的一條人生準則。但他從不會将親近之人卷入這樣盛大的豪賭,最先被押上桌的,永遠是那條不值錢的命。
他環顧四周,發現蒙蒙雨絲更加細密,幾乎看不清遠方的任何東西。原本應該是裂界生物最多的地方,此刻卻空無一物,卡卡瓦夏下意識心生警惕。隻可惜、此時此刻,他和葉琳娜無路可退。
這是一片和先前沒有分别的農田,雨水不斷自天空落下,無法打濕任何東西。卡卡瓦夏和葉琳娜順着田埂一路向前,風撥動他的耳飾,蹭在脖頸上有點癢。磅礴雨聲遮蔽了許多感知,直到他二人徹底被濃霧淹沒。等等——等一下!金發青年忽然回頭,寶石差點打在他的同事臉上,卻已全然顧不得這些了。他餘光瞥見一抹足夠濃郁的粉紫色,比他瑰麗的眼更深沉些,藏在一把黑傘下。
那是誰?那是誰!為什麼……怎麼可能,會有人出現在星核制造的裂界裡?咔哒。是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它散發出溫暖的、太陽般的輝光,在冰冷的雨中格外顯眼。卡卡瓦夏上前兩步,心跳驟然失衡一瞬,踉跄後退、被葉琳娜伸手扶住。
你看到了什麼?卡卡瓦夏聽到她問。而他語言系統近乎紊亂。呃,我。一顆……一顆星核。我看到了一顆星核。是的,為這星球帶來覆滅般災難的東西,現下就躺在距離他們不超過三米的地方。
【星核獵手】卡芙卡。
他終于想起這個名字,維裡塔斯臨行前為他們簡單科普了這群反抗命運、卻因此被全宇宙通緝的瘋子,末了他補充:在我看來,你癫得和他們不相上下。卡卡瓦夏試圖辯解,被教授冷酷無情的駁回了,紫發學者語氣平靜:在我看來,其實你和她……啧,都有點問題。我也是。但你覺得既然無所謂,那我也不抱有太大的意見,人無完人。
卡卡瓦夏終于緩過來勁,徒手撿起那顆掉落在地的星核,葉琳娜甚至沒來得及阻止。然而。一切風平浪靜,什麼都沒能發生,這顆*萬界之癌*被順利裝進了匣子裡。兩人近乎驚愕的看着那隻小巧的匣子,仿佛裡面裝着什麼高危物品——也的确是。公司出産的收容裝置的質量真的有這麼好?
……怎麼想都是卡芙卡動了手腳吧。也許是傳說中那位【命運的奴隸】所謂的劇本?卡卡瓦夏提着那隻匣子,和葉琳娜離開了這片詭異(但出乎意料沒有危險)的裂界。他們站在一片原野上,明亮的太陽懸在半空,真正的長風呼嘯掠過此地。
他們此行的目标達成了一半。但他們還沒能找到的東西是……市場開拓部違規研發的證據。星核可以被強行解釋為沒有被激活,所以暫時尚未被發現,并順理成章的沒收。蟄伏在暗處的狩獵者必須一擊必殺,咬定獵物的咽喉,啜飲他們的血。
冰冷的槍口抵在卡卡瓦夏後腦。他聽見有人這樣說:哈……市場開拓部的公司狗。金發青年沉默了一下,心道這人罵的可真髒。以至于,哪怕是眼下這般情形,葉琳娜都沒能沒繃住臉上的表情。
告訴我,小子。他這樣威脅。你們大本營在哪?
我不知道。卡卡瓦夏說的無比誠懇,然而來者揚聲:哈——他寶貝的,你騙我個嗚嗚伯呢!市場開拓部負責這裡的業務研發,你作為員工,不清楚自己在哪上班?當事人‘呃’了一聲,試圖把話說得委婉一點:你的消息可能過時了一點,老兄。這單已經被*戰略投資部*截下來了,我們正是前來此地尋找罪證……視察開發進度如何的。你懂嗎?
嗯?那人鼻腔中滾出一個疑惑的音節,低頭在終端上操作了什麼,随即低聲道:他小寶貝的,這地方鳥不拉屎,連不上網實時更新,真是可愛!
卡卡瓦夏感覺自己像那什麼給某某引路的,但總之,三人還是坐下來好好說話了。波提歐灌了兩口麥芽果汁,又往嘴裡扔了一顆九毫米的經典子彈,對面那二位竟也面不改色。葉琳娜指了指自己身邊這人,言簡意赅:他和奧斯瓦德多有仇。
還是血海深仇呢,朋友。卡卡瓦夏笑眯眯的。如果你想找市場開拓部的麻煩,想辦法聯系上我就對了。哎,我這可算是開誠布公了,盡管你在庇爾波因特公司總部随便找個人打聽,都能知道這事。好的。接下來該我問了——你來這的理由是?
波提歐說:行吧。你知道……阿爾岡-阿帕歇嗎?
哎呦。卡卡瓦夏一聽就樂了,怎麼不知道,他可太知道了。此刻讓我們感謝拉帝奧。他道:市場開拓部曾經接手過的項目,有公司很重視的珍稀能源,怎麼了?波提歐哈了一聲:他為我們帶來了*文明*,我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朋友和故鄉。
言盡于此,不必再多說了。卡卡瓦夏一歪頭:攤個牌吧,親愛的朋友。我是埃維金人——全宇宙僅此一份的活體标本。波提歐拿着麥芽果汁瓶子的手抖了一下,稍微對奧斯瓦爾多了解一點的,都知道此人的‘豐功偉績’。拿下了三大星系交界處那顆公司數個琥珀紀都沒能啃下來的無主荒星:茨岡尼亞。果然趕早不如趕巧,這事不就成了嗎?
我們得找到市場開拓部在這利用星核進行非法研究的證據。波提歐愣了一下,連聲道:他嗚嗚伯的!那群小可愛的瘋成這樣?卡卡瓦夏對他一攤手:我以為你足夠了解他們的作風,一群癫子。
波提歐忍不住咂舌,想起什麼似的:我是從這顆星球另一邊來的,好像有地方符合你們兩個說的要求。那地方原野可真肥沃,比這邊适合種地多了,連一個原住民都沒有。去看看不?我帶路。
他們先繞到最開始借宿的老人那裡表達了謝意并道了别,然後跟着波提歐一路直奔曠野,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人來阻攔。直到巡海遊俠解釋:我把那些人全都打暈了,沒下死手……其實我挺想的。
行吧。波提歐這副身闆看起來能打二十個卡卡瓦夏和葉琳娜,但他們目前是一夥的,也就沒必要過多糾結這些了。兩位出身公司戰略投資部的職員太了解他們針尖對麥芒的隔壁,摸機關的速度比他們趕過來花的時間還少,當然也有可能是運氣的加成。無論如何,他們很快就找到了入口。
開門的動靜驚動了駐守的員工,波提歐捏着他們後頸用力一撞,這二位當即昏死過去。卡卡瓦夏手指間夾着一張空白的卡,看起來就像他和葉琳娜第一次出任務時弄到手的邀請函。那正是「翡翠」臨行前給他的不記名通行證,可真好用啊。
維裡塔斯姗姗來遲。出身博識學會的學者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轉頭就發現這倆的聯絡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差點沒讓他又體會到期末周給學生批卷子的極緻體驗。這會好不容易能見着人了,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轉頭對星武器裝置怼臉,差點把心跳搞失衡。這倆是哪來的兔崽子!
沒良心的小兔崽子×2。卡卡瓦夏和葉琳娜嬉皮笑臉,連聲給教授賠着罪,讓他把這玩意的數據全記下來,一句‘沒了星核這玩意就是廢鐵’才終于把心落回肚子裡。波提歐驚歎:你們兩個居然還有外援?維裡塔斯冷笑:不敢當,他們我治不了。
巡海遊俠這趟心滿意足,本來隻打算給市場開拓部添點堵,沒成想收獲了如此大的驚喜。星核給了那幾位和奧斯瓦爾多不對盤的公司狗,可比直接炸掉這來得痛快,全然不虧。他來的時候用了點*特殊手段*,走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跟着跑。他轉身和卡卡瓦夏還有葉琳娜分别,走了另一邊。
巡海遊俠,真自由啊。卡卡瓦夏感歎。葉琳娜看他一眼:你當年就沒想過走「巡獵」嗎?此人回複的坦然:我那會根本就不了解所謂命途,在族人死絕了之後,險些堕入「虛無」之中。我也許沒有提過,我當年收到【酒館】的邀請,正是因為這個。他們那群假面愚者,也不是個個歡愉至死的——喲,教授,你來啦!正趕上我講故事呢!
維裡塔斯看了他一眼。卡卡瓦夏略帶心虛的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說下去:當時有個假面愚者恰巧路過,說實話,我覺得她就是特意跑來看樂子的……然後撿到了我。她的歡愉美學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為我編織了一個虛幻的、根深蒂固的謊言,幫助我捱過了最痛苦的那段時期。
我現在的看法很大受到了她的影響。卡卡瓦夏實話實說。懂了。維裡塔斯想。假面愚者沒有一個精神狀态是正常的。但如此說來,這位也确實幫他解決了最麻煩的問題,事實不可否認,盡管方式千奇百怪。人在受沖擊最大的時候,是完全麻木的狀态,等緩過勁來才漫上來疼。這人痛感最尖銳的時期,擁有着極度虛假的認知,再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完全錯位,恰好圓滿的形成了閉環。
怪不得……怪不得呢。卡卡瓦夏作為被滅族的埃維金人,對自己族群竭斯底裡的信仰,竟沒有半分感覺。一來是他在自滅者的邊緣徘徊,二來是他擁有*另一種認知*,在它們的共同作用下,此人的思想是近乎扭曲的。可隻要能活着,稍微殘缺一些又如何?至少今時今日,他依舊能做自己。
走吧。卡卡瓦夏和葉琳娜準備離開,他取出那張不記名通行證——卻驚愕的發現:他沒辦法從這裡出去了。這裡的通道都是單向的,需要密鑰口令才能打開。「鑽石」和「翡翠」千慮一失。他們聽見重物倒地的聲音,轉過拐角,拎着槍的牛仔與他們狹路相逢。波提歐面色一喜,剛要開口說什麼,就見對方預判了他的話:我們也被關了。
他寶貝的。波提歐說。你們公司内部鬥争這麼嚴重?卡卡瓦夏邁過一個倒地的底層員工。不,隻是奧斯瓦爾多是個老陰逼。葉琳娜忍不住偷笑出聲,維裡塔斯終于順從心意戴上了石膏頭。四人開始研究解決辦法。就在這時,不知打哪傳來一聲微弱的哼唧,聽起來甚至像某種小動物撒嬌。
最終還是葉琳娜發現了端倪。那竟是一隻……次元撲滿?維裡塔斯的聲音響起:它性溫,味甘,不可食用。卡卡瓦夏微妙地沉默片刻,然後謹慎的組織了措辭,那前面兩種性質的來曆是……?拉帝奧心如止水:總有人需要治療的,你應該理解。
噢。翻譯一下:這片宇宙那麼大,出幾個神經病不足為奇。更何況,行者個個偏執狂,畢竟隻有認可某一條路,才會踏上命途。你們可以依靠它的能力離開這裡,拉帝奧冷靜給出建議。卡卡瓦夏瞬間明白了學者的意思,他說:波提歐先生。
他小可愛的。波提歐又說了一句。卡卡瓦夏猜測他的聯覺信标可能和身體一起被改造過,但他并不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位巡海遊俠由衷贊歎道:你們——你,可真是有夠瘋的,我太喜歡了!
利用這隻,呃,不怎麼怕人的次元撲滿,在關鍵處放上炸藥。真是完美的計劃。但誰***能想到這裡有自毀裝置?好吧,确實是奧斯瓦爾多那老登帶領的部門能幹出來的事。葉琳娜想回去救那隻小動物,卡卡瓦夏是個比她更甚的瘋子,波提歐大罵:你們兩個不要命了?!還是沒轉身就走。
感謝經驗豐富的巡海遊俠。在卡卡瓦夏抓着葉琳娜,而後者抱着撲滿從火光和爆炸裡沖出來的那一刻,他做出了極為正确的判斷。玻璃破碎的巨響震耳欲聾,灼熱吐息幾乎攀上他們的衣角,金發青年哈哈大笑,聽見波提歐大罵:他嗚嗚伯的真是個瘋子!你們這群公司狗都這麼不正常嗎!
卡卡瓦夏鮮血糊了滿臉,他把自己被浸透的金發往後一捋,喜提大背頭發型。他笑眯眯的回答對方:不是呀,但我有個朋友——她可是假面愚者!
你們喵的沒一個正常人!巡海遊俠在這一刻成功與博識學會的教授達成共識,在市場開拓部更多的人手趕來之前,帶着這二人一撲滿成功跑路。
長風吹過空無一物的荒原,隻有對星武器的殘骸孤零零躺在原地,這顆星球最大的災難被直接打包帶了走。卡卡瓦夏在醫療部躺了大半個月,期間「鑽石」問責市場開拓部,奧斯瓦爾多沒被他給氣死。葉琳娜把東西交給了「翡翠」,但具體事宜傷患并不清楚,一句話讓人姑娘直掉眼淚。
卡卡瓦夏手忙腳亂的,心道我啥也沒說啊,就問了句情況如何,我倒也不至于讓她牽腸挂肚成這樣吧。他猜得沒錯。能讓葉琳娜如此失态的,隻有那位帶她進入公司的引路人:「翡翠」女士。
她的态度實在是太溫和了,眼中的關切也确實存在着,葉琳娜強撐了一路沒崩,被卡卡瓦夏一句話破防了。她終于意識到*某件事*,「翡翠」真的很關心她,但此人同時是眼光長遠、手段了得的投資人。所以。利用是真的,痛苦的是,愛也是真的。她不斷往上走的場面是這位總監樂于見到的,也知道自己對小姑娘的吸引力,并且真心實意企盼着,自己的後輩有朝一日能與她并肩。
卡卡瓦夏沒再多問。他重傷初愈,盡管覺得自己已經沒事了,還是被好友們按着休養。他收到一封來信,印着蝴蝶模樣的火漆,打開之後飛出絢爛瑰麗的遊魚,滿室瑩瑩生輝。那時他隻以為這是酒館那位好友的禮物(惡作劇?),尚且還不知道前路将會如何天翻地覆,自己會遇到什麼。
葉琳娜說:真是好漂亮的幻景,感覺比VR真實多了,不愧是命途行者的力量。卡卡瓦夏稍微出了會神,收回三魂七魄輕嗯一聲,轉而問起拉帝奧在哪。他好友兼同事抓起一個蘋果啃着,含糊不清道:維裡塔斯啊……他最近好像在技術研發部跟項目,第一真理大學那邊的課都推了。不過,他說等你好了有時間找他一趟,應該是有點事吧。
于是又過幾日,卡卡瓦夏回到家中。他們三人一起在庇爾波因特的一間公寓住着,但維裡塔斯因為工作問題不常回來,平時也就他和葉琳娜在。
他開了門,此刻正是午後,日光明澈如水。藍紫發色的學者窩在飄窗的軟墊上,他的呼吸實在太平穩,就連空氣中飛舞的細小塵埃都未曾被人驚動。月桂葉。那是真理的象征。維裡塔斯·拉帝奧曾被天才俱樂部拒之門外,智識之鑰沒有寬容半分的餘地,他險些被星神的否定碾碎。于是此人選擇不将博識尊看作真理的化身,而是向真正的存在*朝聖*。若從這方面來講,此人和卡卡瓦夏瘋得不相上下,但總歸瞧着還是像個正常人的。
卡卡瓦夏沒有吵醒他的打算,地上散亂鋪開不知什麼内容的研究報告,他沉默着俯身将其悉數撿起。然而。他餘光瞥見一抹瑰麗的藍紫色,并不是混合的豔,反而泾渭分明至極。他終于停下了機械式的撿拾動作,仔細打量标題:《論茨岡尼亞埃維金氏族本土信仰與「秩序」太一的關系》
等下。這是什麼?卡卡瓦夏的大腦停止運轉,幾乎發出EXE.的報錯音,他像是忽然患上了閱讀障礙的病人,無法理解這些内容。星際和平公司的前身是琥珀王支援隊,如今所有的高層也都虔誠信仰「存護」的理念。這片宇宙中已知共有十八位星神(不管死了活着),「秩序」太一正是其中之一。但現在,衆人傳頌「同諧」希佩的名。
他出身茨岡尼亞的埃維金氏族,地母神賜給他們蜂蜜般甜美的名字,又令其在苦痛中竭斯底裡的掙紮,并且不準主動死去。尋找死亡的人被認為不能在卡卡瓦節的第二日随母神重生,他們将永堕黑暗、長眠不得安甯。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你是*被地母神賜福的孩子*啊。隻可惜,這位承載着埃維金的希望誕生的孩子,與所有的族人都不相同。在媽媽死去的那一日,母神具象的化身就從他身旁抽離了,他這樣堅信着。後來卡提卡人的尖刀刺破幸福,于是小小的孩子在生死之間掙紮,在變成自滅者之前,被前來看樂子的假面愚者撿走。此人日後無數次後悔,我本意是來看大屠殺的戲劇性場面,怎麼就撿了個活人回來。
我也可以是死的。卡卡瓦夏心平氣和。如果你當時把我扔在那不管的話。但一切假設在此刻都沒有意義,畢竟對方确實給了他幾年安穩日子。在那場殘忍的屠殺之後,毫無反抗之力(也根本沒有反抗,畢竟……跟着姐姐去死,不好麼?)的他被抓去當了奴隸,被打上烙印,最終在一個深夜砸死了奴隸主。這位假面愚者的歡愉美學正是真假相形,覺得僞裝現場很有意思,就順帶把這小孩拎了回來。自滅者。哎呦,還沒玩過,真好玩啊。但無論話怎麼說,好歹也是還沒把人養死。
學者終于驚醒。他皺着眉睜開了眼,那雙赤金的瞳宛如浸過冰水,目光落在卡卡瓦夏手裡那份論文上,神情才舒緩了些。他問:你已經看到了?
這是他在艾爾卡什聽卡卡瓦夏聊過自己那段過往之後,才決定開啟的研究項目。他對地母神的信仰形式頗為扭曲,但着實很符合一個賭徒的精神狀态。将虔信的情感作為籌碼,以此換來自己的好運,這份運氣保他不死,在死亡的時刻,就是她收回了賜福,人與神便徹底兩清。互不相欠。
卡卡瓦夏對此應了一聲。這是真的嗎?他問拉帝奧。教授沉吟片刻:隻是一個猜想,總比你當年騙公司,艾吉哈佐有「沙王」的殘骸靠譜。當事人說你别扒我黑曆史好嗎,被維裡塔斯一句‘你本來也不必如此過激’噎了回去。金發青年隻得偃旗息鼓,因為他不得不承認,那時的他并非無路可退,也不認可「存護」的理念。隻是快要成自滅者了找點刺激,又不想被【酒館】直接通過邀請的方式招納,結果最後居然把自己作進了公司。
怪不得你那朋友笑到現在。維裡塔斯的評價一針見血。卡卡瓦夏嘀嘀咕咕的坐在地闆上給他收拾亂七八糟的論文,每翻過一頁都情難自禁的輕顫一下,那不是薄薄的幾頁紙,而是埃維金人的血淚和骸骨,是他夢寐也回不去的故鄉。他不留戀地母神——她是誰都無所謂。但他眷戀自己死去的族人,讓他跑去山的那頭的姐姐,祝福雨和好運常伴他身的所有存在。什麼血脈延續。他還不如就死在那個卡卡瓦之日,和極光、和雨水一并。
他終于把滿地的論文都撿了起來,卡卡瓦夏看不懂那些數據和論點——他畢竟是沒上過學的。但他拂過封頁那張泡在防腐液裡美麗的眼珠,那一點藍紫色幾乎要燙穿他麻木的感知,将他從搖搖欲墜的「虛無」邊緣帶回。他當年拒絕【酒館】邀請的行為實在太幹脆,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暫時有朝一日變成自滅者,至少從目前來講還不會。
卡卡瓦夏輕顫眼睫,露出一個甜蜜的笑、他輕聲問:那麼。拉帝奧。你的判斷依據是什麼?學者瞧了他半晌,從他手裡抽出那份論文,語氣平常到像在談論‘今天吃什麼?’一樣:你當年夥同酒館的假面愚者騙了公司和學會,說艾吉哈佐有「沙王」的殘骸——沒扒你黑曆史,我給學生上課也會舉例子,比較方便理解。由我現身說法,可比你費勁心力構成的一次欺騙,要輕松容易的多。我隻是說——茨岡尼亞可能有「秩序」太一的遺迹。
庇爾波因特人盡皆知的賭徒也被這話驚到了,他下意識反問:如果被其他人發現,這隻是一個猜想呢?教授在這時顯得分外理直氣壯:學者所笃信的被推翻,難道不是很常見的事情?所有的經驗之談都建立在未明的根基上,就像一捧浮沙中生長出參天巨木,就算哪天倒塌,也不足為奇。
你們文化人,都這麼可怕的嗎?卡卡瓦夏無言沉默了片刻,還是鄭重出言:維裡塔斯——謝謝你。
我此身飄零半生,不知來路,也無去處,地母神是一場埃維金人自欺的彌天大謊。血流漂橹,親友盡失,堕入「虛無」,形将自滅。因為命運的玩笑,得到了自稱愚者之人的一根稻草。最終我選擇了「存護」的路,不再在意是否有人愛我。
地母神隻愛抽象的人。她愛埃維金人,當整個族群死的剩我一個——她才會來愛我。而你。和葉琳娜。恐懼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曾經幾近被真理碾碎的凡庸。浮木、稻草……怎樣都好,在我和神靈兩清(步入死亡)之前,你們搭起一個落腳處。
那你和她下次别在我辦公室打遊戲。維裡塔斯瞪了他一眼。卡卡瓦夏拖長聲音:教授——哎、你行行好!拉帝奧擡手按住眉心,第一萬零一次後悔自己是否真的交友不慎。别懷疑了,事實如此。
卡卡瓦夏把自己團進沙發的軟墊裡,迷迷糊糊一覺睡醒感覺有什麼在拱他的手,睜開眼一看正是賬賬。此撲滿大膽妄為,從不怕生,被葉琳娜帶去辦公室就滿世界讨食。他從哪摸出來一枚亮晶晶的發卡——應該是這寵物主人用以别起發簾的東西,扔進眼前這小玩意的嘴裡。它哼唧兩聲安靜下來,金發青年根本沒開機,閉上眼睛繼續睡。
直到葉琳娜揪他沒戴墜子的那隻耳垂,質問卡卡瓦夏:所以說,我的發卡呢?當事人彈射坐起疊聲認錯,打開終端下單購買,才讓抱着賬賬的好友消氣。它做了什麼呢,它僅僅是一隻可可愛愛的、什麼都不知道的,過分可憐的次元撲滿呀。
好吧。既然睡醒,就該吃飯了。晚飯是葉琳娜開火做的,她夾了一筷子菜,擡頭問道:所以你最近就在忙這個,給卡卡瓦夏的身世和血脈溯源?
本身我也對這個議題感興趣。教授回答。卡卡瓦夏思忖片刻: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給你把埃維金人的習俗和節日整理一下。學者倒是沒打算這樣做。不必了。他說。一個因為苦難過度美化自身信仰的族群,流傳下來的内容也必然是極為扭曲的。有參考意義,但不大——我也不是真為了有什麼研究成果。隻是。你已有去處……。維裡塔斯的面容在燈光下顯出一點陰影。也應當知曉來路。
你有來路,也有去處。卡卡瓦夏。卡卡瓦夏。可他的來路不是愛着抽象的埃維金人的地母神、也并非死去的「秩序」太一,而去處同樣不是「存護」的命途、和他甘願獻出一切的琥珀王。他的來路是死去的所有族人深深紮根于茨岡尼亞的血脈和愛,去處是他萬分痛苦後依舊選擇走下去的方向。天地偌大,來去自由。和學者不同,他叩問這片宇宙近二十年,并非為了孤獨的走向最終的「自滅」,也不是為了被那信仰困在原地的。
他知道,也隻需知道。卡卡瓦夏已然選擇了「存護」的命途,總不能就因為地母神,轉去信「秩序」的太一吧?在媽媽死後,具象化的母神就從他身邊抽離了,他不會這樣選的。大家都明白。
知道拉帝奧在研究什麼之後,卡卡瓦夏就沒再管過了。他并不在意好友知曉自身過往,隻是沒有必要,如果他們好奇、也不是不行。非必要的情況下,他在公司還是很忙的,寰宇第一壟斷經濟體的的牛馬每天都在996,回家倒頭就睡。怎麼說呢。年輕就是好啊,褒義的。他匆忙聽了一耳朵托帕被一六六的組長向翡翠舉薦了去,也沒敢多問兩句,上次這人掉眼淚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直到他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在太空中飄蕩。這話略有些誇大的成分,但……為什麼他會待在一艘星艦上?卡卡瓦夏從床上坐起來,耳畔的羽毛墜子掃過他脖頸,那串漆黑的[商品編碼]倒映在玻璃的反光裡。咔哒。冰冷槍口抵上他的後腦,近乎像是毒蛇寒涼的吐信,他再熟悉不過。這麼些年,他将自己的生命押上賭桌,一次又一次當成籌碼擲出。自滅者的喜怒哀樂都很淡,維裡塔斯都怕他快變成哲學僵屍,每一場賭局帶來的腎上腺素飙升,都能将他從「虛無」徘徊的邊緣拉回來一點,阈值也随之提升。真正能治愈他的,其實還是兩位好友,和這半生裡遇到的*某些人*。
他歎了口氣:【——】,别鬧了,好嗎?卡卡瓦夏言辭無奈,片刻之後,槍口卻沒能挪開。他聽到有人湊近了在耳旁:嘻嘻,小~孔~雀~你現在被我綁架啦!來看看你的通緝令吧?啧,你在公司的證件照怎麼這樣正經。來,扭頭,笑一個嘛。
卡卡瓦夏瞪大了眼。下一秒,一個梳着雙馬尾的女孩繞到他面前,眼下兩點紅痣分外惑人。她眼底的蝴蝶振翅欲飛……等等,那封信!他在酒館的朋友不整那些虛頭巴腦的漂亮玩意,忽然來那麼一出還以為她轉了性,畢竟假面愚者幹什麼都不足為奇。然而。他看到此人的眼睛和身上那些配飾,忽然意識到:那封信,必然是這位寄來的。
他閉了閉眼。近來一段時期發生過的事走馬燈般掠過腦海,最終定格在聽聞技術研發部重要文件丢失的那一天。那邊近期沒什麼大項目,各部門搞事都是私底下偷偷的(比如市場開拓部那件對星武器),最引人注目的,也就……來自博識學會是拉帝奧教授,領銜團隊進行探索的星神遺迹開發。此人權威甚望,可比當年出身茨岡尼亞的奴隸死刑犯要靠譜的多,于是這一研究如火如荼。
本次研究的主要論文悉數出自維裡塔斯·拉帝奧之手,他沒有監守自盜的理由,但為了公開透明公正,公司總部還是帶人手搜查了他的居所。滿座嘩然。看見那份《論茨岡尼亞埃維金氏族本土信仰與「秩序」太一的關系》,他們終于後知後覺的意識到,為何學者如此笃定那顆位于三大星系交界處的無主荒星,有本不應存在的星神遺迹。
而你聽聞此事,畏~罪~潛~逃~啦~!自稱花火大人的假面愚者笑嘻嘻的,望着卡卡瓦夏抹了一把糊在臉上的顔料和彩帶,半晌吐出了一個:啊?
别啊了,啊也沒用。維裡塔斯咳了兩口血,和同樣四肢挂着沉重鐐铐的葉琳娜對視。前些時日還風光無限的學者,和被戰略投資部總監看好的接班人,一朝淪為階下囚。那份論文其實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本身也出自他之手,丢了大不了再寫一份。令公司不能容忍的是【背叛】,你既然選擇了「存護」的命途,又為何還要信仰死去的星神?埃維金人對地母神的虔誠,舉世皆知。
作為學會與公司的合作代表人,維裡塔斯·拉帝奧竟選擇了隐瞞這件事,與此同時,葉琳娜怎麼可能不知情。疼痛自傷口處蔓延開來,給神經末梢帶來火燒般的感受,學者知道、自己絕對在發高燒。然而。出面帶走他的不是原本應有的審查人員,市場開拓部的刑訊者啧啧搖頭:果然不愧和那個騙子埃維金人是一夥的,一樣的滿嘴謊言。
拉帝奧教授擡了擡眼皮,那雙赤金的瞳依然很明亮,宛如行星環繞的太陽,一絲強撐的疲憊被他掩藏的很好。他發間的金色月桂葉沾了污血,仍是折射出比真理更明亮的輝光。既然。學者不曾被智識之鑰的拒絕碾碎,也未嘗對智識的星神折腰,他就不會向任何欲加之罪低頭。絕對不會。
真可悲。他微笑起來。小偷、殺人犯,口蜜腹劍的騙子……埃維金人,真是名不虛傳。我太過信任一個*該死的賭徒*了,以至于,我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學者語氣中含着冰冷銳利的譏诮,然而這并不能使眼前人放下疑心。哪怕僅有一牆之隔的葉琳娜也說了類似的話,對這人充滿着失望。
可我不能……再讓*那些人*失望了。我是卑劣的逃跑之人,投身死亡又掙紮着活,在我将要成為自滅者之前,被你的前輩撿了回去。卡卡瓦夏這樣說。花火捏了一把他的臉,看起來是半點沒能聽進去,她舉着手裡兩張票,輕巧道:那就陪着我去聽大明星知更鳥的演唱會吧,正好今晚有場!
……。卡卡瓦夏歎了口氣。他說。我想,我沒有拒絕的權利,不是嗎?花火看起來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在他身邊翩翩起舞,旋轉、跳躍,衣擺起落間飛揚。絢爛光影,遊魚燈彩,如夢世界。
她哼着不知名的調子,發間的紅白狐狸面具在光與影中詭谲森森。卡卡瓦夏心道:果然。你們假面愚者,都是一群神經病。這話本質上是一種客觀事實,選擇踏上「歡愉」命途的人,理由盡管各不相同,但……濃烈即為惡意。極緻的愛,極緻的恨,那些永遠的歡笑(愚者),從未逝去的悲傷(伶人)。足夠強烈的情感色彩,是真的會變成尖刀刺入胸膛的,它是淬滿毒汁的枯枝荊棘。
漫長光影絢爛,璀璨過花火的遊魚,也比卡卡瓦夏的眼睛更美麗。他二人落座時姗姗來遲,出身匹諾康尼【家族】的天環族歌者縱情歌唱,将所信奉的星神「同諧」希佩之理念傳遍星海。知更鳥。金發青年和假面愚者坐在一起,明亮的光穿透黑暗,會場外群星挂滿夜幕,煙火爛漫至死。
咔哒。和初見一樣的冰涼槍口抵上後腦,卡卡瓦夏坐在原地沒動,聽到花火咯咯作笑。這場盛大的狂歡裡,無人在意他被誰威脅,又有誰威脅了他。他隻是想起自己遲到的原因。他見了知更鳥一面。這位天環族鸢尾花家系的歌者盡管足夠年輕,已然有了堅定選擇的道路。世界盡頭的【酒館】歡迎任何人來找樂子,對方曾同他的朋友小酌一杯,而今捎來一封口信:這個驚喜足夠嗎?
夠啊,簡直太夠了。卡卡瓦夏幾乎要痛快的笑出聲來。你們假面愚者。你們假面愚者!他注視着知更鳥,那雙湖綠的眼,讓他想起茨岡尼亞的綠洲。她說:你那位朋友,一定要我來見你一面。
而且一定要在這個時刻。在你……被所有人注目的時刻,你狼狽的逃了(哪怕是被迫的)。他最終也隻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麼。你相信嗎?
我并不笃信傳言。知更鳥回答他。但你并非攪弄口舌的愚者。喂!小鳥兒——我可還在這呢。不過真有意思,你繼續說!花火對此搖頭晃腦,看起來高興極了,像是在等卡卡瓦夏說出什麼這個世界的真理。可惜此人并非維裡塔斯,更不是「智識」星神,講不出個一二三來。他隻是說:那如果……我告訴你,傳言是真的。你會相信這話嗎?
也許?歌者歪了歪頭。但信任與否,好像都沒有太大關系。我隻是受你朋友的請托,捎來一封口信。一語成谶。直到很久之後,他們在匹諾康尼重逢。當時那莫名其妙的話語(或玩笑),使人聽到身後傳來風聲,扭過頭去,子彈正中眉心。
但花火并未開槍。她允許卡卡瓦夏看完了這場演唱會,帶着他回到了庇爾波因特,紫紅色的夕陽暮色裡,他與花火那雙眼對視。他不知道這位假面愚者想要什麼,但無論這是刻意的一環,又或對方一時興起——他張了張口,最終說道:謝謝。
沒人想到通緝令才挂了三天就被揭了下來,戰略投資部的翡翠總監親自帶了人走,并現身說法維裡塔斯·拉帝奧和葉琳娜說的是真話。介于她的基石能力,無人不對此信服(就算有人不信,那也不敢出言),于是這回輪到卡卡瓦夏被關起來。
他聽到有人咒罵:小偷、殺人犯,口蜜腹劍的騙子……毫無人性的背叛者。哈。冰涼針劑順着他靜脈被打入體内,卻帶來烈火燒灼一樣的體驗,仿佛他當年首次堕入「虛無」時的感受。卡卡瓦夏像是一隻瀕死的鳥雀,揚起脖頸,死死咬住舌尖不讓自己喊出聲來。不對勁……這太奇怪了。拉帝奧的論文根本沒重要到這個地步,如果公司想拿他以儆效尤,就不會将這場刑罰在私下裡進行。
他聽到有人發問:那份被你帶走的資料在哪?
卡卡瓦夏舔了舔牙尖,色彩瑰麗如極光的眼眸流轉出笑意,他雙唇一張一合:它一直待在應該在的地方,從未離去。不相信嗎?請回頭看看吧。
紫色鱗片的蛇嘶開銀牙,樹上嬌豔欲滴的蘋果轟然墜地,來者望着他的眼眸澄如冰玉。卡卡瓦夏放聲大笑,庇爾波因特最瘋狂的賭徒,在這盤棋上落下最後一子。翡翠語氣意味深長:内鬼從不止一個……就是成色差了點。這次辛苦了,孩子。
卡卡瓦夏抹了一把額發間流出來的血,就像抹去花火噴在他身上的顔料和彩帶,那雙美麗的眼睛仍是顧盼生輝。他明白,這是一種「默許」。拉帝奧借公司之手,探究茨岡尼亞和「秩序」的太一與埃維金人的關系,他們這一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苦肉計,則幫翡翠抓到了真正的内鬼。不僅得知了那份對星武器摹本的下落,還順理成章洗清了教授為何莫名其妙研究星神的理由,甚至連卡卡瓦夏都不曾卷入其中。如果連最開始的鬧劇都不過棋局一隅,那麼所有證據都是無稽之談。
隻有一部分人清楚的知道。比如他兩位好友,比如慈玉女士,比如「鑽石」。但戰略投資部從不問出身,不問來由,人們因為認可「存護」的理念而同行,也終将因内心的空洞被填滿,而選擇分道揚镳。他是否為「秩序」太一的後裔并不重要,反正說到底,出身茨岡尼亞的埃維金人如今隻剩一個。更何況,卡卡瓦夏還是受到歡愉影響的「存護」命途的自滅者,這根本就難以算清。
命途行者都是偏執狂。人的一生,因為時期和心境的不同,适合的命途會有很多。而他們最終選擇的路,就是最為認可的、特質也最鮮明的那一條。然後。這種特質将被無限放大,變成唯一認可的事物。如此說來,何嘗不是被同化的過程?
這段路程,可以很漫長,但或許也很短暫。仿佛隻在轉瞬之間,他已然抛棄了身後漫天血色,一步一叩問這片宇宙的過往,質詢人們為何注定生而向死。卡卡瓦夏在母親死去的那一日,砸碎心中地母神的塑像,是一瞬的解脫——随後,是長達二十餘年漫長的自我放逐。他扯下粉飾太平的繁花,露出腐朽森爛的白骨,于是在「虛無」的邊緣搖搖欲墜,被人引向「歡愉」,最終暈頭轉向栽進了「存護」。翡翠說:敬你終将獲得自由。
絕對的自由是永世的放逐。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在概念與意義出現之前,人類的祖先在這片宇宙中無拘無束。然後。有執火者帶來文明,星神被束縛于命途之上。祂曾在秩序中高聲獨唱,在最後的聲息沉默之前,在那死亡陰影迫近之後,祂承諾,給予自己的臣民*自由*。
我也隻是個凡人。翡翠笑眯眯的。如果你想獲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選擇追随博識尊,而并非琥珀王。你沒有背叛的權利。她這樣說。卡卡瓦夏開口也輕聲:從那一日起,我早就别無選擇。
您應該能猜到,我是來替葉琳娜取基石的。他将話題扯回最開始的來意上。卡卡瓦夏。砂金。砂金總監。沒有人能想到,一個泛星系奴隸市場出身的死刑犯、自滅者,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爬到那樣的高度。有關于「秩序」後裔的流言蜚語,在他以自己的意志開鑿了基石之後,便不攻自破了。誠然嗎?衆所周知,戰略投資部有一個部門傳統:隻看結果。誰懂「鑽石」怎麼想的。
那孩子啊……我以為她會來親自取的,還給她準備了一份禮物。還得麻煩你轉交了,卡卡瓦夏。翡翠這樣說着,将「托帕石」和一個禮袋一并給了砂金。金發青年接過之後,低頭盯着看了會,不明不白冒出來一句:她也未必是不願意來見您。
隻是。他想起好友的眼淚。葉琳娜追着引路人的背影匆匆往前趕,有朝一日,終于有資格同對方并肩。隻是她忘了,山巅的風總是很冷的,要學會抵禦那些寒霜雨雪,不能再向誰讨一顆烤熟的栗子。翡翠的基石本就能讀懂他人想法,此時此刻,無需動用這份能力,也知道砂金在想什麼。
會有再見面的那一日的,很快。她笃定。這話仿佛一語成谶,在他們堕入美夢的羅網前——。伊伊瑪尼喀的槍聲響起,擊穿了「瘋牛」的幻想。那時他語氣平靜,對這位尚未不知自我窮途末路的人說:而現在,這個遊戲令我有些厭煩了…六分之一的概率遠遠不夠,要挑釁命運——。槍聲在死寂中炸響。他說:就得先學會把自己變成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