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情況說給賀栎山聽,賀栎山笑了老半天,最後才直起來腰,道:“康王殿下是想殿下替他被人戳脊梁骨呢。”
我苦笑道:“ 是。”
賀栎山張了張口,什麼都沒說,起身給我斟了一杯酒,道:“殿下總這麼慣着他。”
我道:“他就那麼點出息,怕苦怕累怕麻煩,不是來麻煩我,就是來麻煩你。”
賀栎山笑着跟我舉杯:“難怪我說最近康王殿下最近少來小王府上竄門了,原來都賴殿下回京,替我擋了。”
“陛下不滿意大理寺呈上去的結果,讓康王殿下去查案,明擺着要讓他去得罪人。”賀栎山坐回座位,手摩挲着杯沿,“要我看,就算殿下出馬,也沒人敢來報案告神武營的狀。神武營常駐在城中,什麼時候算賬都行,這些小民不敢冒頭。要治罪給聖上看,最好還是從那天晚上被撞的那個書生入手。”
“我已去查了,當天晚上被撞的,連同其他幾個幫他講話的,都是今年的考生,據客棧老闆說,因他們沒有中榜,已在春闱之後返鄉。”
“找不到人?”
“是,這件事沒有證人。”我斟酌片刻,道,“那晚你我二人去了謝文的宴席,我對那個兵的長相有一些印象。但不好出面去神武營拿人。”
賀栎山沉默片刻,道:“小王撒的那謊,如今卻叫殿下難堪。”
我要是去拿人,就證明當天晚上我在馬車上,我跟賀栎山一道出門,遮遮掩掩,不論這中間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旁人看起來都叫貓膩。這案子關注的人不少,事情鬧大了,說不定就有人記起來這輛馬車,從哪裡出來,路過哪裡,話在坊間串一串,聚會的都有哪些人,編出來一些有的沒的傳聞。
有時候坦坦蕩蕩說,沒有人細究,藏起來一點半點,就教人浮想聯翩。
“無妨,此事不需要我出面。”
“殿下的意思是?”
“峰回路轉,今年的狀元林承之,主動來衙門報案了。”
賀栎山語氣好奇:“哦?”
“他說他那幾個朋友,返鄉之前跟他說過這件事,其中描繪過那個撞人的兵,身材長相,身上有什麼印記、特點,說願意跟着官府的人去神武營找人。”
賀栎山點頭,道:“如今案情進展到哪一步了?”
“就是這,”我撞了一下賀栎山的酒杯,自個兒先将酒喝了,“官府的人來跟我通報,說我什麼時候有空,跟着那個狀元一起去神武營看看。”
賀栎山聞言便笑了:“殿下如今就像個靶子,誰都想要借您一躲。”
***
衙門的人不敢得罪神武營,隻等着我去主持公道。府尹倒是沒有景杉那麼沒有分寸,恭敬地來我府上請我,跟在我後面,說跟林承之——也就是那個狀元約定好,中午來衙門會和。
他提前跑過來,可能是想要跟我通通氣,探探我的口風。
“父皇對這件事很重視,神武營的兵犯了事,隻要将那個犯事的抓出來,這案子便算了結。至于魏阖是不是治軍不嚴,不是你我說了能算的事。”
走在半路,我這麼跟那個府尹講,他頻頻點頭,連連稱是。
“所以你也别有什麼負擔,到時候審理案子,還有大理寺的參與。這件事怪不到我們頭上,他要怪也是怪頂上那位,不定是他早犯了什麼錯,我父皇借機收拾他呢。”
府尹彎着腰,臉上神情變幻,我猜測他應該是已經懂了,輕輕撣去他肩膀的灰塵。
“把背挺直了,免得到了神武營,叫人小瞧了去。”
他登時一個哆嗦,腰往前一擡,露出來圓滾滾的半張肚皮,将官服都撐得繃緊了——
罷了。
太陽有些大,我遮了一下額頭,問他:“那個林承之,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人作的詞賦我父王已經驗過,才學必然不假,他在殿試上拍的馬屁,打抱不平寫的一首諷詞,通通都教他名聲大振——
很難說是不是他故意為之。
這種人要麼是真真正正不懼威權,赤子報國之心,要麼就是懂得鑽研,且心眼極小。
我猜應當是後者。
一個人才氣高,往往就容易孤,眼裡隻放得下自己,容不下别人,他剛剛入朝為官,就敢招惹神武營的人,不給魏阖這個大将軍面子,可見已經傲氣到了什麼地步。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這種人。
遇事認理不認人,腦筋死,做事情不願意見好就收,站了一點理,就要把其餘人都趕盡殺絕。
“林修撰倒是好說話,下官說要先禀告王爺,再看這件事要怎麼辦,他也答應了,願意回去等消息。下官隻通知他來,個中周旋的種種細節,都沒有跟他說,他也沒有多問。”
“他說過想要這案子有什麼結果嗎?”
“沒說。”府尹斟酌片刻,道,“下官猜測林修撰也不希望這件事鬧大,畢竟那首詞鬧出來的動靜,大都是旁人瞎起哄——要不是巡城司上報,誰能想到有這種發展?他過來報案,也許隻是想要這件事盡快有個結果。”
“此人随便寫的幾個字,鬧出來滿城風雨,給你添這許多麻煩,你對他印象倒好。”
府尹停了一腳。
“查案當中,莫掉了防心,他與我二人可不是一條船上的。此人之前不來衙門,等到康王領旨來查,這事雖然沒有結果,但聖上早有了偏向,他這時鑽出來,讨到的都是好處。”
府尹臉上一驚,慌慌張張追上來,“下官明白。下官一定謹言慎行。”
走了又一刻鐘,我遙遙看見一個穿着官服的人影,長身玉立,就在衙門門口的位置。日頭大,照得他半張臉亮得驚人。
好像天上劈下一道驚雷。我站在原地,動不了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