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桁頓了頓,道:
“讀書是為了做官,做官又是為什麼?若隻将入仕看作求取富貴的手段,瞧不起市井之流,這樣的人,又如何能真正地為百姓着想,布施仁政呢?”
祁桁話得平常,語氣也輕,似乎并不覺得這些道理有什麼奇怪,我就也隻裝作平常的一聽,将翻出來的書一本本放回去碼好,随意地對他道:“原來你平常一個人待着,都是在看這些書嗎?”
“也不全是。”祁桁沉吟片刻,道,“有時也喜歡做些機巧之物。”
言罷,抽出櫃子左下角的抽屜,拿出個八角嵌着鐵皮的木盒子,六面都有棱柱般突起,上頭還刻着精美的雕花,又走到窗前似在借光,左擰右旋前轉後抽,不時停頓看看角度,好一番折騰,終于打開。
我訝然問:“你還會魯班術?”竟然是機關盒子。
祁桁道:“隻是通一些皮毛。”
“這樣還算皮毛?”這種盒子,我從前也在宮裡見過,花紋雕得比他的精細,但沒他這個做得巧。
“聽聞前人善通此道者能做各種機關獸,如木馬,飛鳥,不用人驅使就可自如行走飛翔,我研究許久也隻做出來這個東西,确隻算學得皮毛。”
我接過盒子阖上,隻聽一聲微微的悶響,那些棱柱又都複歸了原位,不論我怎麼擰扭都打不開了。
“我教你。”祁桁将口訣告訴我,又一遍遍指點着我怎麼打開,反複數次,終于叫我記住。
“妙,甚妙!”我捂着盒子打開,合上,打開,合上。
“你若喜歡,送你。”
“什麼?”我将盒子塞回他手裡,“這怎麼使得。做這盒子想必要費你好些功夫。”
“無妨,做成了一個,之後的也就不難做了。”祁桁将先前裝盒子的抽屜推了回去,我這才發現那抽屜裡還有别的一些小玩意,雕刻用的刀具,櫃子的右邊還放着幾根打理光滑的木頭。
關上櫃子,祁桁又溫和地道,“隻是這第一個做得粗糙,你多擔待。”
我厚着臉皮道:“那麼我就收着了,多謝多謝。”
突然之間,我心裡有些打鼓——祁桁送我自己做的東西,還幫我找書,是不是因為已經把我認出來了,想要還我幫他表妹追回錢袋的情?
可我那番模樣,他真的能認出我嗎?
要是他真認出了,腦中一直記得我那時那副窘态,我以後還怎麼自如地跟他講話?他會如何看我?是否知道我羞得無地自容?
這麼些問題在我腦中來來回回地轉,禁不住讓我想捅破那層窗戶紙,任由是什麼結果,遂試探地裝作随意道:“我總覺得好像之前在哪兒見過你。”
祁桁微微一愣,道:“在哪兒?”
我裝作努力回想狀,然後歎息:“記不得了。”
要是記得,他應當不是這麼個回答。那麼肯定是不記得。我心下一松。
祁桁果然道:“初見你,看你是去找山主,山主下午本來是要給我們上課的,等了一個時辰還沒來,洞主就讓我們去學齋自修,将課推到了第二天。想來你應該學問不錯,不然山主不會将你考核這麼久。”
我沒想到還有這麼回事,道:“倒是耽擱你們課業了。”
祁桁道:“無妨,山主上的課也不多,平時都是幾位先生上,剩餘時間都在自修,你來的第二天剛好也是自修,隻算調了個順序。”
我且将頭一點,又道:“那日多謝你幫我找書了。”
祁桁忽地一笑:“怎老是謝來謝去。”
這麼一說,反倒顯得我拘謹了,遂也跟着他笑,打趣道:“誰讓你老是做些叫我感謝的事。先前總看你獨來獨往,以為你性子冷,也不敢跟你講話,沒想到你實則是個這麼有趣的人。”
“你倒是第一個說我有趣的人。”祁桁頓了頓,道,“他們都覺得我無趣得緊,私底下給我取了個‘茶壺罐子’的綽号。”
不隻是茶壺罐子,還有老茶壺,茶壺精等等。
愛茶之人,又愛養壺。一壺不泡二茶,就是諷他墨守成規。養上幾載,茶壺又亮又潤,裡頭卻全是茶鏽,就是諷他模樣生得俊秀,内裡則堆滿了糟粕。
我初聽薛熠這麼一說,覺得讀書人罵人實在是損。不帶髒字,但就是嘲得貼切,有時聽起來甚至像是在誇你,回去了細一琢磨,才知已經被人笑話到家了。
他們背地裡這麼叫他,我以為他應當是不知道的,可他竟然知道,還沒什麼生氣的架勢,平和得像在讨論别人的事一樣,叫我突然心裡不是滋味。
我硬着頭皮道:“那一定是他們對你有什麼誤解。”
“你才與我初識,怎麼曉得與我相處了數年的他們說得不對。”祁桁隻是笑,“興許你以後跟我處久了,就知道我沒那麼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