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場二樓,正對綿延遠山的陽台上,謊稱生病多日未露面的峙向白澤說起自己的煩惱,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隻是可憐巴巴擡眼,等待對方批判。
“這沒有錯,”白澤開口,威風凜凜的鬃毛在陽光和風裡亮晶晶,“你可以不必像其他人那樣學習,因為你的「武器」,是創造力。”
“創造力?”峙的眼中浮出光來。
“是的,「戰鬥」的方式有許多種,”白澤微笑,“在我看來,用自己的方式對抗孤獨,堅持帶來有意義的作品,也是戰鬥。”
峙紅了眼眶,她望向群山,忽然林濤翻湧,風聲沙沙。
“願意的話,明天起,随我進山吧!”白澤起身,出了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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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室。
這裡與博士的辦公樓規模相同,不同的是,博士辦公樓的第一層嵌在城堡中,穹頂從天台上隆起,而校長室則完全建在城堡内,據說因為校長想離圖書館近一些。一樓東南角一排落地窗,沒有恐龍骨架,但有一扇從受保護程度上來看像文物,從模樣上來看又像當代藝術品的金色大門,表面布滿大大小小的齒輪,誰也不知來頭。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孫文雨早就被這個貓妖殺了?”辦公桌前,校長食指交叉,眉頭緊鎖。
狸叔點頭,又附在校長耳邊說了什麼。
“叫他們來見我。”校長垂眼給自己倒了第二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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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峙拉開門,走進溫泉包廂,翹着光腳來到霧騰騰的水邊。
真的如白澤所說,她應該向山向河向風向雨,向自然中的一切學習麼?過去,她的家族笃信萬物有靈,他們可以在雪地中赤腳奔跑而安然無恙,可以用舞蹈拯救奄奄一息的生命,但好像包括她在内,都難逃奉獻者的悲劇宿命。
某種烙印于血脈中的東西使她從小就在藝術上有驚人的天賦,并且無可救藥地熱愛萬物生靈和包括這興安嶺在内一切遼闊的事物。
“嘩啦!”浴袍褪落腳下,她想到就在不久前,一個陌生男人聯系了她,說從她發布于社交平台上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似曾相識的靈氣,讓他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她願意證明自己的确與之有關,他就會幫她舉辦畫展,履行對恩人的承諾——挽救這即将消逝的文化。
她原以為五年前因不忍心宰殺祭品而被族人沒收神服的自己再無機會,直到陌生男人說想請她幫忙給山中的朋友一份禮物,聽男人描述,她以為這“朋友”隻是一個修煉遇到困難的小動物,便翻出壓箱底的自制面具,答應了。
不管曾經如何,如今作為家族的最後一人,她渴望這文化能傳承下去,繼續為世間帶來安甯、智慧與希望。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你是離神最近的人。”她不會忘記刻碑的盲人奶奶的話,奶奶不是薩滿,卻是族中唯一預料到災難的,可惜奶奶留下的那把弩,她怎麼也無法駕馭。
事成後她再去找男人,才發現那個賬号已經注銷,原來自己不僅被騙了,還間接傷害了同學,雖然莫昱已經擺脫危險,但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索性一直關在房間裡,沒日沒夜地畫畫、雕刻,她不明白,自己明明這麼努力,這麼堅強,一直保持善良,為什麼到頭等來的卻是這場利用自己的夢想借自己之手傷害他人的騙局?!
難道說,宿命終究還是找到了她……
峙滑入水中,漣漪蕩去,看着鏡子裡自己的胴體,那樣青春,那樣脆弱,她忍不住環抱雙肩,張開十指細細摩挲,現在,終于可以不用假裝開朗來融入陌生的群體,不用假裝遲鈍來避開世俗的鋒芒。
那天,她屏住呼吸逃入森林,得到馴鹿群的庇護,在深山裡生活了兩年,又吃了三年百家飯,十六歲時才被校長找到。說來慚愧,當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終于有機會複仇了,而是自己可算找到了歸宿——既然校長說七大家族的孩子都屬于那裡,她想,那她一定能在那裡獲得内心的安甯。
可到了斯芬克斯坦她才發現,她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個,甚至更加不好受了,因為她開始羨慕莫昱,她想,如果自己是莫昱,隻要有藥蓠這樣的人陪伴身邊,世間一切她都會甘之如饴。
她感激白澤,可每當她凝視自己的胴體,還是更希望自己也能被愛憐,她常常幻想出另一個人,此刻,那人會強勢地擁她入懷,告訴她,她沒有錯,她的才華一定會獲得世人認可,她,能夠擁有一個家。
一直以來,她堅持用自己的方式給人間帶來希望,也渴望有人能讓她看見希望,就如支撐她走出低谷的小說裡所寫。
這樣的人,什麼時候會出現呢?
也許永遠不會出現,也許明天就……
她伸出胳膊枕在岸邊,閉上眼。
(《問塔2:故火燎原》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