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濯費力地從淤泥裡爬出來時,是1976年的7月27日的午夜,陰山山脈往年此時本該正在星夜下悠悠納涼,此刻卻是暴雨如瀑,寒氣逼人,仿佛成了世界之外的一方幽靈之地。
不過這些李濯是不知道的,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潰爛的紅瘡依舊還在,浸了水之後又癢又痛。
看來自己還沒死。那自己這是在哪?
她茫然地擡頭,不遠處是一座高聳入雲,和陰山山脈格格不入的奇崛山峰,似乎并不甯靜。幽幽紅光呈蛛網狀包裹住這座山脈,山頂亮着火光,暴雨中隐約傳來哭喊、尖叫和一種詭異的低聲嘶鳴。看着山頂躍動的火光,雨水撲在李濯的臉上、眼睛裡,她好像感覺不到一樣,隻是定定地看着。
這裡真的不是地獄嗎?
片刻後,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剛邁出一步就又絆倒了,那是一隻灰白的腳,缺了三根腳趾。李濯面不改色,不是沒有受到驚吓,而是沒力氣驚呼。她安靜地站了起來,向四周看去。
一道撕裂天空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了天地。遍地青白的屍體,在淤泥裡僵硬地伸展着、蜷曲着。暴雨似乎是這裡的獨裁者,好像剛剛發生了山崩,混着斷樹巨石的淤泥幾乎鋪滿了整個山谷,沒有一點生命的迹象。
雨更大了,簡直大得可怕,一陣隐秘的轟隆聲從地底傳了過來。
一聲直擊靈魂的尖嘯來得猝不及防,李濯頭痛欲裂,捂住耳朵朝天上看去。一道紅光直入雲霄,她恍惚看見條巨蛇在雲層裡翻滾,暗紅色的豎瞳比月亮還大,隻一瞬就隐沒在了電光裡。天空又恢複了黑暗,她放下了手,深一腳淺一腳走向了一匹被斷裂的車軸穿腸破肚的馬。
好餓,好餓。
李濯很着急,因為雨水早就沖掉了可以飽腹的血液,她無處下口。不過一會,她拿定了主意,抱住那根貫穿了馬腹的車軸,用力往下一拉,冒着熱氣的血湧了出來,尖銳的斷口劃傷了她的手掌,而馬腹毫無變化,不過這也夠了,李濯立刻把手送到嘴邊,吮吸起來。隻是還沒有喝到多少,那道紅光從雲霭中直竄下來,身後緊跟着兩道金光。紅光遊龍走蛇一般飛竄,似乎慌不擇路。
血混進了雨裡,紅光發出一疊聲的嘶鳴,直沖李濯而來,金光光芒大盛,緊緊咬在火光後。李濯呆住了,她看着那道幽豔的紅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傷口湧出了更多的血。就在紅光即将沖到李濯的眼睛裡時,金光左右合圍,終于在一霎那間包繞住了紅光,一同沒入了她的眼睛。
一聲好像要捏碎靈魂的尖叫在腦海中響了起來。李濯眼前一黑,昏倒在了地上。
一個穿着青布長袍的男人,撥開雨幕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蹲下身子試了試鼻息确認李濯還活着後,一擺手,李濯仿佛被放進了一個看不見的氣球,慢慢浮了起來,飄在男人的身後,消失在了黑暗裡。
李濯最近覺得快樂極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快樂,好像夢想了很久的東西都實現了,但她忘記了那些夢想是什麼。齊老師說她生了一場大病,忘記了一些事情,很正常的。齊老師是個30來歲的女人,眉眼銳利,嘴唇薄薄的,李濯自打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也隻看到過她。
李濯對着鏡子摸了摸臉,一些淡淡的紅痕蜿蜒盤曲在皮膚上,不止臉上,身上也有。齊老師說還有這兩個月就會痊愈了,她相信齊老師。左耳上挂着一支小小的綠劍,正随着李濯的動作微微搖晃。
如果說現在的生活還有什麼不愉快的,那就是齊老師在她醒來後的第三天就要和她打架。沒錯,打架。齊老師不說話,隻拔出她的刀來面無表情地劈向她,李濯忘記了自己那會什麼反應,等自己回過神來,一把布滿鏽迹的巨劍已經握在了手裡,她覺得這把劍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根本不用思考,就可以輕松逼得齊老師連連後退。打完架後,她正發愁這把劍如何攜帶,劍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意,一轉就變得如同柳葉大小,挂在了耳朵上。
李濯總是覺得很累,一天打兩場架,齊老師還要陪她讀很多書。不過每頓都有肉吃,李濯覺得很幸福。這幸福的日子會永遠繼續嗎?齊老師冷冰冰地告訴她:不會,也許三天後,也許一個月後,她要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生活。
為什麼?李濯覺得喉嚨裡好像塞了塊海綿。
我不是你的媽媽,難道我要一直照顧你嗎?
那我的媽媽在哪裡?
她死了。
爸爸呢?
死了。
其實聽到這裡李濯心裡反倒沒有什麼波動,她一點都想不起來有關父母的回憶,爸爸媽媽于她就好像太陽月亮這種詞語。
我為什麼要到别的地方去?我會做飯,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這是命運的安排,無論你也不願意,最重要的是學會接受。
好。李濯低着頭,看着眼淚一顆顆砸到地上,濺起的小泥點沾濕了鞋子。
李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她正一個輕盈的跳轉,巨劍要格擋住齊老師的劈殺,忽然齊老師睜大了眼睛,萬年不變的臉上露出一種驚訝的神情。這太奇怪了,發生了什麼事?李濯還來得及細想,就感受到背後傳來了一種冰涼的吸力。她們二人都太過吃驚,李濯的巨劍偏離了方向,齊老師的刀沒來得及收住,重重劈在了李濯的肩膀上。
李濯最後看見的是齊老師驚慌失措的臉,向她撲來伸出雙手仿佛想要拉住她,但是來不及了。
肩膀的痛她幾乎沒感覺到,因為被吸進那個冰冷的漩渦後,她仿佛變成了一塊面團,被一種摧枯拉朽的力量揉得痛不欲生。
1976年9月2日,21:47
李濯的指尖深深摳進禁林的腐殖土裡,混合着龍血樹汁的腥甜氣息沖進鼻腔,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喘息聲在古樹群間蕩出回音,血糊住了眼睛,刺激出的淚水在她狼狽的臉上擦出一條條蜿蜒的痕迹。
終于能看見了,慘白的月光在這裡如同多年堆積的蛛網,在黑暗中晦暗地照着。她忽然伸手摸向左耳---一支翠虬色的劍樣的耳飾被血黏在了鬓邊。這裡是哪?這就是那個她将要獨自生活的地方嗎?
李濯撐着地面想要起身,手掌卻按到了什麼黏膩的東西。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那是一團暗紅色的苔藓,正順着她的指縫緩緩蠕動。她猛地縮回手,苔藓發出"吱"的一聲尖叫,迅速縮進了地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