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内,甯澈坐在上首。在他對面,内閣首輔楊懷簡,次輔顧文哲,三輔兼禮部尚書盧英,并錦衣衛指揮使莊衡,全都在列。
說了這一上午,事情也議的差不多了,繃着的勁一松,就覺出來餓了。
甯澈道:“時候不早了,朕讓尚膳監傳了飯食,幾位愛卿便在這吃過後再回去吧。”
幾人忙站起身來謝恩。
何敬見狀,出去将辦膳的内侍傳了進來。
譚小澄交了食盒,随何敬進了文華殿内,垂手在一旁侯着。
何敬将食盒放在近前的小桌上,打開蓋子,見着裡面的東西,眼眉不經意的向上揚了一揚。然而他還是神色如常的将粥端出來,雙手放在了甯澈的禦案上。
同時,有幾個在文華殿當值的長随,也各自端了粥分至幾位閣臣與莊衡的手中。
甯澈看着面前的粥,神色不由得凝了一凝。他開口問到:“這是尚膳監備的午飯?”
譚小澄連忙上前一步,跪下叩頭道:“禀主子,這是新下來的稻子,今年收成好,新一茬的稻米最為香甜,請主子和諸位大人先暖暖胃,其餘的菜肴随後便到。”
甯澈拿起勺子在白粥裡攪了攪:“哦,倒是用心了。”
他面上雖未表露出什麼,但心中卻道,這事不對。他從來都沒表過這樣的意思,況且,那個近侍根本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這中間肯定有什麼蹊跷。
可這人還算聰明,既說到了今年收成好,倒讓人沒法駁他這話。
盧英是個腦子活泛的,看着手裡的這碗白粥,覺得又有了能發揮的話題,朗朗開口道:“微臣覺得這粥甚好。新谷豐登,食一食這田野之味,更讓臣念及稼穑之艱。不由得想起楊閣老時常教導臣等以節儉為先,再喝這米粥,當真是甘之如饴呐!”
楊懷簡擡了擡眼皮。姓盧的一張巧嘴,一坨屎都能說出花來,他可從來沒時常教導過誰。
楊閣老呵呵一笑道:“那也多虧了聖上治國有方,臣等身為輔臣,自然也當為陛下多分憂些。”
甯澈不動聲色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倒樂得看看,一碗粥而已,這幾個老家夥又能做出什麼文章來。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楊先生教得好。”
一直以來,甯澈和楊懷簡的關系都很微妙。自他做皇太子時出閣讀書起,就是楊懷簡一手将他帶出來的。甯澈感念他的師德,也願意尊稱這位肱股之臣一聲先生。
但這位楊大學士身上實在是有副文人的架子。說好聽了叫剛直,說難聽了就是又臭又硬。他要是寫折子罵起甯澈來,那是絲毫不知道手軟。甯澈時常咬着後槽牙想,幹脆讓他回家養老去算了。
“陛下天資聰穎,臣不敢居功。”楊懷簡狀若無意的瞥了盧英一眼,“老朽倒是時常在閣中提要多行務實之風,文章寫出花來不叫本事,不如手中這碗沉甸甸的粥,方是黎民之所求呐。”
盧英立刻接到:“閣老說的是。臣時常誦讀宋時範文穆公的詞集,有此妙筆傳世,方知田園之樂啊。”
顧文哲本一直安靜的喝着粥,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起來。你說文章寫得好沒用,我就說傳世的都是好文章,這是打算在禦前争個高下麼?
這兩位閣臣皆是能人,處理起政事來拎的調理分明。隻不過文人相輕,盧英看不上楊懷簡刻闆,楊懷簡看不上盧英圓滑。兩人平時在閣中說話就夾槍帶棒慣了,但現在是在禦前,要鬧哪樣?
顧大人是位厚道人,得罪人的事他幹不出,和稀泥倒是一把好手。他找準時機開口道:“聽兩位大人說笑,倒讓臣想到了小時候随先父一同到田裡幹活的光景了。待到麥收時節,萬裡金黃,臣就躺在麥子地裡念書,先父做完農活後,拿着草帽為臣扇風,現在想想,好不惬意。”
這話倒是觸動楊懷簡了。能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哪個不是一步步考上來的?思及念書時的光景,不禁感慨萬千。
“是啊。想到臣少時求學時,每頓飯不過就是一塊饅頭,或一碗米湯。今天喝這一碗白粥,滋味算不上是珍馐,但确是暖到心裡了。”
甯澈打趣道:“楊先生那時吃的饅頭,沒準就是顧大人家種的麥子呢。”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倒是都笑了。
甯澈跟着笑了起來,卻暗暗向莊衡遞了個眼色。這頓飯吃的雖說還算是舒坦,但不代表事情就能糊弄過去。
辦膳隻上了碗白粥這事,他得要個解釋。
*
夏绫在文華殿外,等的都快急死了。譚小澄已經進去有一會了,怎麼剩下的人還沒過來?用盆裝的粥現在也快喝完了吧!
她抄着手在牆根底下不定神的左右徘徊着,終于,看見幾個辦膳的近侍匆匆忙忙的從東邊走過來了。
夏绫總算松了口氣,踮着腳又向正殿門口瞧了瞧。不一會,就看見譚小澄提着食盒從殿内退了出來。
“小譚公公!”
夏绫從墀台下探出頭來,對譚小澄招了招手。
對方不敢跑太快,邁着小碎步快步向她走過來。等後背倚在了牆上,譚小澄才覺出腿軟來。
“怎麼樣,還順利不?”
譚小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小喬兄弟,還得是你!萬歲爺喝了粥,與幾位大人還說笑了好一會,我瞧着主子臉上倒也沒露出什麼不悅,等主子用完了膳就趕緊退出來了。”
“太好了,那就得了!”夏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心道這事總算是翻篇了。
兩人正高興着呢,忽聽到有人說:“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夏绫猛的回過頭,見莊衡就站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手背在身後,面沉如水。
譚小澄臉上的笑容還沒收住,一個急刹,簡直比哭還要難看。
他唯唯諾諾的走到莊衡面前,躬身說:“見過莊大人。
夏绫跟在譚小澄身邊,也十分老實的低着頭。但心裡卻嘀咕,這位瘟神,怎麼哪都有他?
莊衡許久沒說話。夏绫心裡納不住悶,偷偷擡頭看了一眼,卻發現莊衡一直在盯着她。目光相碰的一瞬,夏绫又趕緊低下了頭,錦衣衛的名聲太過令人膽寒,再加上上回在行宮的那一頓審訊,夏绫見了他,也不免發怵。
莊衡肅着聲音開口道:“陛下來問,方才那碗粥是怎麼回事,果真是尚膳監備的麼?”
譚小澄已經開始發抖了。他篩糠一樣的說:“大人,奴婢該死……”
“莊大人,都是奴婢的錯,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夏绫搶一步說道,神色十分凜然,“勞您幫着跟主子求個情,奴婢甘願一人受罰!”
莊衡揚了揚眉:“那你跟我過來吧。”
“小喬兄弟……”譚小澄已經完全慌了神,絕望的看向莊衡,“莊大人……”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麼?”莊衡眉間一冷,“快退下去吧。”
“那小喬兄弟……”
“退下!”莊衡已下了最後通牒。
譚小澄沒辦法,委委屈屈的拎着食盒離開了。夏绫看他背着身抹了抹眼,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夏绫滿臉悲戚,低着頭小聲對莊衡道:“莊大人,那奴婢在這侯着,等主子的處置。”
莊衡卻插着手臂,不慌不忙的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