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澈将在寝閣外值夜的人都打發出去,任何人非召不得進入大殿。
他将床幔束起來一半,夏绫坐在腳踏上,後背倚着床。夏绫偏頭正能看見甯澈側躺在床上,臉幾乎與他同高,這樣說起話來就會很舒服。
“阿澈,你很奇怪哎。”夏绫為了坐的舒坦些,索性将兩腳盤起來,“你生病的時候最需要别人的照顧,可你怎麼反而不讓内侍進來了?”
甯澈懶懶的擁着被子:“我說是因為害怕,你信嗎?”
“啊?”
他笑了下:“喬喬,你就坐在這裡,往外面看。你是什麼感覺?”
夏绫依言轉頭往暖閣外看去。
出了隔扇門,偌大的宮殿裡便隻剩了無盡的黑暗,如墨一樣濃重,撥也撥不開,走也走不出。
甯澈刻意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夏绫知道自己背後還有熟悉的人在,她會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海浪中的一葉孤舟,一絲能抓住的依憑也無,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海浪過來,她就會永遠都沉寂在漩渦中了。
恰在此時,甯澈幽幽開口道:“你看那黑夜,并不隻是單純的黑夜,裡面還藏着人,我看不見他們,也聽不到他們。”
一瞬間,夏绫兩臂上的汗毛乍栗。
“你别說了!”
甯澈笑着躺回到床上:“你看,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是這種感覺。隻不過,生病的時候,這種不安會更強烈些,我怕突然有人要對我做什麼的話,我打不過他們。”
“可是阿澈,能在乾清宮近身伺候你的人,不都該是你的心腹嗎?”
“是心腹,可是人心也是最複雜的東西。”甯澈空洞的望着帳頂,“他們的眼睛時時刻刻都在看着我,可我卻不能時時刻刻都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在幹什麼。就像一籃果子一樣,看着外表都水靈透亮,可沒準保不齊咬開一個,裡面就招蟲了呢?”
甯澈和緩而又沉靜的說:“當年太-宗文皇帝靖難奪位之時,與宮中内侍多有勾連,其中不乏建安帝身邊的近臣。皇室之中,父子,兄弟,叔侄之間的屠戮屢見不鮮,連血親都是如此,又有什麼人真正值得信任呢?不過都是賭,賭外人膽小,賭外人忠心,賭我是命不該絕的那一個。”
人生在世,幸運的話,能無條件信任的人就那麼幾個。不幸的話,或許一個都沒有。
夏绫聽得心裡發慌:“那阿澈,你可以不讓人值夜嗎?到了晚上你讓他們誰都不許進來。”
“也不行。因為即便害怕,也不能讓人看出來。你如果懼怕黑暗,就更容易被黑暗反噬。”
“阿澈,你這樣可真讓人擔心。”夏绫想了想說,“或許,你可以不要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你有沒有想過,在你生病的時候,其實可以把娘娘請過來,讓她陪陪你?娘娘總是不會害你的。”
甯澈幹笑了兩聲:“喬喬,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能跟皇後恩愛情深啊?”
夏绫紅了臉:“我是覺得,你們總得有人先往前走一步吧。這親你們成都成了,即便她從前有過什麼,但斯人已逝,總得往前看,不能老這麼僵着。”
往前看這句話,她也是說給甯澈聽的,更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甯澈無聲搖了搖頭:“換做别人,或許還有幾分可能。可如果是她,毫無可能。”
“為什麼?”夏绫覺得,甯澈這樣未免也太偏執了。
“你看,她連你都沒有告訴。”甯澈歎了口氣,“皇家做的事,傷她太深,你越逼她原諒,反而越是害了她。”
夏绫抱起膝蓋來,她自以為與紀瑤是密友,并不知她背後還有何自己不知道的事。
甯澈從最初開始講:“皇後出身金陵紀氏,與我祖母是同一支脈。紀氏一族看似繁盛,實則曆經百年早已外強中幹,否則我祖母也不至于一定要那麼強勢的把一個娘家的女孩接進宮裡來。”
“皇後的父親紀文征是個庶出子,在他們家族中并不多顯眼,但因為書念得好,早早就考中了功名,這才在家族裡有了一席之地。但紀文征的夫人早逝,就留下一個女孩,他也從來沒表露過要續弦的意思。皇後沒有親娘這事,你應該知道對吧?”
夏绫點了下頭。
“皇後小的時候,紀文征一直都在金陵做官,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感情很深。可是後來,紀文征被調任到外省任職,或許是覺得一個男人帶個小姑娘太不方便,就将她留在了金陵紀家。大家族裡有多少烏糟事想想就知道,皇後又不是個性子鋒利的人,那些年過得怎麼樣可想而知。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祖母讓她進宮的。”
夏绫回想起紀瑤初入宮廷時的樣子,内向又有些怯生生的,可整個人卻是開心的。或許是因為剛從一個泥淖中掙脫出來,對未來的日子又重新懷上了期許。
“然後呢?”
“後來,唉。”甯澈的語氣中透着無奈,“後來,在她進宮後不久,祖母撮合紀文征娶了位續弦夫人。婚後夫妻二人過得還算不錯,很快那位夫人給紀文征又生了個兒子。可是這些事始終都沒有人告訴皇後,她知道的時候,那小男孩都已經快兩歲了。”
“什麼……”
夏绫張着嘴,驚訝的許久都沒有閉上。她不敢想象,紀瑤在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她的爹爹又有家了,從此她在家裡,永遠都是個外人了。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做呢?”
甯澈說:“他們這樣做事情我也很不贊同,可上一輩的人,他們總有各種各樣自己的理由,卻全然不在乎小孩子們會受到多大的傷害,你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