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着靈柩的車,在吱呀作響間緩緩駛上了山崖。
在車後面,跟着的是傅薇幼時的玩伴故友,來送她這最後一程。
越往高處走,海濤聲越大。山崖在海邊開闊處,溫潤的海風吹起夏绫額前的碎發,她不知道,風中這種鹹澀的味道,是否就是傅薇記憶深處的故鄉。
海天在眼前漸漸融為碧藍的一色,直到在海崖盡頭,夏绫看見了那座墳墓。
這衣冠冢并不很大,用層層疊疊的礁石壘砌出一座約六尺見圓的墓冢,在墓埕上,還遺落着厚厚的香灰,證明着這裡沒有被人遺忘。
而唯一不尋常的是,這座墳冢的墓碑,卻足有半丈寬,上面密密麻麻刻了許多小字,夏绫走近才看出,那竟是一個一個的名字。
夏绫蹲下身,認真且虔誠的一列列看去,上面的人多為陳姓、林姓、黃姓,有兩個字的,也有三個字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墓碑不會說話,可夏绫卻冥冥之中有種強烈的信念,這些名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的靈魂,從不曾消散,依舊彌留在這世間,等待或保佑着他們所珍愛的人。
終于,夏绫在近百個人名中看到了兩個她熟悉的姓氏,傅潮生,傅松。
她的眼眶霎時溫熱,這便是傅薇的父親與兄長,是阿澈的外公與舅父。雖然夏绫與他們從未曾謀面過,卻好像是已經認識了許久的長輩。他們一定很溫和善良,可以教養出傅薇這樣清澈如水的女兒。
夏绫想,若自己能與他們見面,傅薇一定會拉着她的手,坐在家中的小院子裡,讓外公泡一壺香茶,讓舅舅煮一碗魚羹,然後笑着對他們說,阿爹,阿哥,這是我的喬喬呀。
裡長的聲音适時從耳邊響起:“我們遷居回來之後,曾經曆經過那場劫難的人重新聚在一起,把能回憶起來的鄰裡相親的名字都刻在了石碑上。”
不知是否因為高處的海浪聲更大,裡長的聲音裡包含了一絲滄桑:“咱們的同胞啊,不能做那些異族倭賊刀下的孤魂野鬼。好在這些年,朝廷對海防越來越重視,我兒子也到海防營中當兵去了。我們這些靠海過日子的漁民百姓,無非就圖一個安穩太平,能吃口飽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我們就心滿意足啦。”
夏绫看向傅薇的棺木,心中忽而有了一種奇異的碰撞。
鮮有人會再知道,這個出身普通的漁家女,卻是這個龐大帝國皇帝的娘親。因為她曾經的到來,在潛移默化中推動着這個帝國走向不同的曆史軌迹,從而影響着千千萬萬人的命運。
這其中也包括夏绫的。
夏绫走到海崖邊,面對着從東方廣袤天地間吹來的飒飒海風,眼前的萬頃波濤似乎已将她融化在這片蔚藍的天海之間。
她知道,再往東走,在海的那一側,還有一座島國。那裡是那群倭賊的老巢,也是秋鶴的家鄉。
夏绫有一種感覺,在未來不知道的某一天,兩個國家之間終會有一場戰争。但她相信,我們一定不會是輸的那一方,因為在腳下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是如此深沉的愛着他們的手足與故鄉。
*
傅薇的靈柩終是在衣冠冢的側旁入土為安。
在她的墓碑上,也沒有再給她冠上多餘的稱号,而隻是簡簡單單“傅薇之墓”這四個字。就如同衣冠冢中埋葬的上百個靈魂一樣,永遠與這片天海長眠。
夏绫在傅薇墳前磕了頭,上過香,她心中最沉的一份擔子,終于着實的落在了地上。
她終于踐行了對傅薇的諾言,帶她回了家。就讓她好好長眠在這裡,與家人團聚吧。
夏绫走下山崖時,見汪千戶等一行錦衣衛皆已整裝待發。
她前去詢問道:“這是?”
汪千戶對夏绫抱拳施了一禮道:“陛下有令,待棺木入土後,我等立即返京,不得逗留。所以同姑娘道個别,我們這就準備出發了。”
“這是不是有些太倉促了?”夏绫沒想到這群錦衣衛這麼雷厲風行,“好歹讓兄弟們休整幾日再回京啊。”
汪千戶爽朗一笑,眼中皆是少年人不知疲倦的精幹:“皇命不可違。況且,照我們莊衡大人的辦事風格,現在怕是積壓了一堆案子等着兄弟們回去辦呢。我們回去的越晚,要還的債便越多就是了。”
夏绫心中暗诽,看甯澈帶出來的都是一堆什麼人啊。可就在同一瞬,又禁不住想起在京城為了抓倭寇沒日沒夜到頭秃的日子了。
好像那時候還真沒覺得累。好像……那些日子還挺值得想念的。
“既如此,我便不留諸位了。就此别過,一路平安。”
汪千戶颔首,卻又從懷中取出一隻一掌見方的布包,遞給夏绫:“這是臨行前,陛下吩咐臣等轉交姑娘的。”
夏绫有些疑惑的把布包接過來。
汪千戶又多補了一句:“皇上還說,等臣走了,您再把這個包打開。”
未及夏绫反應,汪千戶一聲令下,錦衣衛跨鞍上馬,揮動了馬鞭。
“夏姑娘,後會有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