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泓微笑
每個人的内心裡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那裡收藏着你我無意間留下的,一些小小的善良和溫暖。
——題記
2005年夏日的某一天晚上,書房裡柔和的燈光下,林依婷打開那份還散發着油墨清香的《都市晚報》,那是白天中專室友方陳莯鴻特快專遞寄來的,上面刊有甄逸凡的散文《記憶中的那泓微笑》。
“人生中,總會有些記憶,談不上刻骨銘心,卻總令人難以忘懷,就如我們偶爾遇到的風景,雖是淡淡的,卻自有她的一份美麗。
我不知道婷的微笑是否屬于這一類,但我亦明白,或許今後的歲月裡,我是無法忘卻那泓淡淡的微笑的。
那時,剛從湘西北一個偏遠的山村考上省城一所重點中專,初到繁華都市,我有一種茫然感。那段日子,也别提有多消沉多黯淡了。我喜歡寫作,卻總是将自己鎖在圖書室和日記本中。我想,要不是那泓微笑,或許我一直無法走出那種黯然的生活。學校文學社複社時在全校學生中競選社長,我很想借此機會塑造同學們眼中一個全新的我,卻又極其害怕失敗。正猶豫間,一個聲音飄了過來:“你行的,我相信!”擡起頭,正看到婷那微微的笑靥,高挑的身材,一身火紅的風衣,在這寒冷的冬季,那微笑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蓦然間,我的心裡亮堂了,那粲然的笑容所蘊含的一切,不正是我所苦苦尋覓的麼。笑靥如花,猶如一道美麗的風景,在這中間我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我。盡管那次競選社長未能如願,但最終依靠自己紮實的寫作功底和對文學的癡迷熱愛擔任了社刊的主編。生活,為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口。
打那以後,我們的交往也似乎多了些,常常有意無意間同行,有意無意間相遇。也常常有一些默契的配合,打掃衛生她拖地掃地,我會一張張搬開桌椅;我擦窗戶玻璃,她會雙手撐穩桌椅,一次次接過我手裡的抹布洗幹淨了再回遞給我;早上跑步會操常常會彼此不期而遇。但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相信,我們的交往,一直局限于彼此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一道心領神會的眼神。那是個心靈敏感多疑的時代,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這份情感,生怕它深化,也怕它淡薄。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微笑,每次都能給我力量,給我信心。每天早晨,隻要看到她的微笑,接到她的眼神,這一天,我就充滿了希望,隻要一見到她的背影,或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有一種充實的感覺。
也許是她無聲地鼓勵,使我在四年中專生活中取得了一些進步和成績,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初戀的感覺。盡管也曾為她記過日記,寫過詩歌,但我們卻一直沒有深入地交談過,也許是她那淡淡的憂郁和娴靜所體現出的一種古典、淡雅的氣質使人不忍破壞這份完美吧。我們就一直這樣保持着這份淡淡的交往,淡淡的友情,還有一次次有意無意間默契地配合。我不知道,這是一種遺憾還是一種幸運。四年中專生活就在她淡淡的微笑中慢慢滑過了。畢業之際,我有一種預感,也許自此一别,再難相聚,懷着一份莫名的惆怅,我寫了那首《也許》‘也許往日的瑣事會淡化\也許邂逅的細節會失真\也許夢幻會褪去色彩\也許日子會老去\而這份情 ,卻日益年青\\是否夢濃時分正是夢醒時刻\是否所有邂逅總如雨後彩虹\如果前生已定而今世難求\那麼我信佛,坦然面對你的離去\\你走後的每個日子\我會默默許願\用今生,祈求我們下世的情緣。’
那令人心碎的低低一聲‘珍重’之後,我們再沒有見面,但那泓微笑卻一直停留在我心靈深處,激勵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進取。”
一字不落的看完《記憶中的那泓微笑》後,林依婷翻開了抽屜,從底層的日記本中拿出那張照片。一片山林中,一個少年身背獵槍,面對冉冉升起的朝陽,吹響牛角号角,英俊樸實猶如大山之子。照片的背面,是甄逸凡十年前畢業時的留言,摘抄的是大詩人徐志摩的那首《偶然》“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互時互放的光亮!”
放下手中的報紙和照片,林依婷癡癡地望向窗外,遠處的星空,幾顆星星眨着眼睛,半輪圓月斜挂在天邊。那一幕幕往事,就如發生在昨天一般。
1991年9月1日下午3:30,驕陽如火。16歲的甄逸凡走出省城火車站,一擡眼就看到了學校在車站廣場邊上拉的橫幅:“勞動人事學校熱烈歡迎各位新同學來校學習。”拉橫幅的樹蔭下擺着幾張桌子,幾位老師正在接待一些新生和家長,周圍一群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穿着校服,或叽叽喳喳或主動上前詢問經過的學生和家長。甄逸凡獨自扛着沉重的大皮箱,頭頂烈日,還沒走到廣場中間,就有一男一女兩位同學迎了上來,“是省勞動人事學校的嗎?”男生看他點了點頭就一手接過了笨重的皮箱,女生則尾随着要接過他的背包。“嗯”甄逸凡輕輕應了聲,手裡放了箱子卻不願放下背上的包,一個大小夥子,怎麼好意思麻煩一個女孩子背包呢,盡管還是位還不知名的“師姐”。甄逸凡來到那排桌子旁拿出錄取通知書簡單地登記了,就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等着校車。這一排長椅上已坐了不少學生和家長,都是等校車的。沒多久,校車來了,大家一踴而上。
甄逸凡,這個湘西北貧困山區的孩子,開始了他在都市校園四年的中專生活。
其實一下火車,這個鄉下長大的孩子就被都市裡的繁華所震驚, 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滿大街鳴着喇叭的車輛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給他帶來更大震撼的是身邊的同學,甄逸凡這次以全縣第二名的好成績考上這所全省重點中專,而且有幾門課還是滿分。開學了,他才明白當時老鄉接他下校車時的一句話“這裡很難考的,有湖南‘小清華’之譽”,他的成績在全班49名同學中僅列中下遊而已。當晚上在宿舍睡到半夜,聽到下鋪那位來自常德的李同學睡夢中還在背着英語單詞時,他真正震撼了。
最讓甄逸凡害怕的是每天早上的課前15分鐘,遇到語文或英語,老師往往要求課前15分鐘朗誦課文。語文還好點,雖說他的普通話不是很标準,但好歹能結結巴巴地讀完整,再說也不是每次都點到他的名。英語就讓他有些為難了,他沒進過縣一中,就讀的鄉中學,兩位曾教過他的英語老師都是學校請的代課教師,也隻是個高中畢業生而已。那時在鄉下,大多隻注重考試考了多少分,沒有哪個學校将英語的口語和聽力當成一回事,所以他三年來所學的英語基本上都是“啞語”,“我是中國人,不學外國文”是那時班上大多數同學的口頭禅,他和同學們經常将英語标上漢字“注音”,比如“恩格裡西English”“古的阿伏龍Good afternoon”諸如此類。每每英語課上點到他的名時,他都隻是嗑嗑巴巴地讀幾個單詞就一臉通紅地不知所措了,雖說沒有同學笑他,可他的自尊心一下子就碎了一地。偏偏這位年輕的英語老師對學生很負責,經常點他的名,說是鼓勵他多讀,且時不時課後還把他叫到辦公室開小竈教他,鼓勵他,可要一下子趕上這些在城市就讀的孩子們的口語,他真的找不到辦法。
作為一個初入都市的青春期孩子,他有自卑和不快,但更多的是驚喜和快樂。這個繁華的都市,時不時給他這個從小生活在鄉村裡的孩子一些驚詫,比如寬闊的馬路上川流不息的小汽車,高樓大廈裡面繁華的商場。一到星期天他經常和室友吃過早飯就步行10多裡到城市中心去,體驗那份城市的喧嘩。
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學校的圖書室和閱覽室。圖書室雖說在省城的學校裡排不上号,但對于他這個山村孩子來說,無疑是個寶藏。他常常借了書半夜裡趴在床上打着手電偷看,無論是金庸、梁羽生、古龍的武俠小說還是瓊瑤的言情小說,還有《紅樓夢》等古典文學,他都饑不擇食。閱覽室裡也常常有他的身影,《知識博覽》《中國校園文學》《讀者》等雜志是他的最愛。以至于進校不到三個月,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近視了,不得不配了副300度的眼鏡。最讓他驚歎和喜歡的是袁家嶺新華書店,那是省城最大的書店,10多層,每層面積都是那麼大,一眼望去滿滿得都是書,許許多多他初中時聽說過或未聽說過的書,都分門别類地碼在書架上。星期天,他常常和室友進城後就各奔東西,他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耗在書店那層賣文學書的地方。沒有錢買書,他就一蹲一整天,餓了,在外面來碗米粉或買個面包充饑,書店裡的書盡管看,不像家鄉的書店要收錢,又有空調,舒适爽快,這日子對于他,就如家鄉那首山歌裡唱的“人似活神仙”。
年輕的心總是充滿着好奇,甄逸凡與他的同桌,這個名叫劉雨軒的星城本地女孩,兩人的出身、生長環境大相迥異。一個生長在深山老林,自小穿着土布衣服,與廣闊的山水自然打交道,常常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鼈,就是在家裡被老爺爺逼着看書,自小看的也就是那幾本《唐詩宋詞元曲》《四書五經》以及一些《封神演義》等曆史演義。而一個是生活在鋼鐵混凝土築成的大城市,自小就被《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中的公主和王子生活與《大力水手》《聰明一休》等動畫片包圍着長大的。彼此對對方的生活充滿着新奇和向往,尤其是這位十五歲的女孩,總想到山裡的生活特别有味,常常圍着他問東問西,叽叽喳喳個不停。
周六中午放學後,劉雨軒按慣例回家去。“跟我回家裡恰飯替”,她邀同桌甄逸凡。“好啊”,這一個多月來,食堂的夥食也确實讓他不習慣,他們宿舍也先後幾次到外面的餐館打“牙祭”。難得吃一餐家常菜,想起家裡外婆炒的菜,他就想得差點流口水。一路乘車到五一路口,下了公交車,他也不知道這位本地女孩家住哪裡。一路走着到了省政府大院門口,看着手端鋼槍,威風凜凜的警衛,他有點不敢向前挪步,怎麼也沒想到同桌的家在省政府大院内。到了門口他竟然低頭盯着地面臨時想退縮,倒是同桌大大方方地一把拉起他的右手,迎着警衛的目光牽着他自自然然地走進大門。同桌家的房子不大,卻很整潔,看來她的爸媽或許在省政府工作,也許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吧,不然也不會在這個院子内分到一套房子了。同桌的爸媽到底是幹什麼的,他沒問,也不敢問。要知道當初在山裡一年到頭連個鄉幹部都不容易見到,何況這威嚴的省政府大院和這院内的大幹部呢。同桌的老爸倒是很和藹,也很熱情,讓兩個孩子在客廳裡聊天、看電視,自己在廚房裡忙上忙下。半個多小時後,廚房裡就飄出來了陣陣香味。支起一張餐桌,就開餐了。盡管劉雨軒和她爸爸很熱情,不時給他這個有點腼腆的孩子夾菜,可他畢竟還是很拘束,有些放不開。飯菜确實很香,按說他這個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夥子,放在家中可以吃上大半碗臘肉加上一小碗苞谷燒,再來兩缽飯。可在這個家裡,他隻能學着這些城裡人一樣,慢慢吃,慢慢嚼,很香的飯菜他都沒吃出多少味來。吃完晚飯,同桌跟她爸爸打過招呼,送他出來,到大院門口時還沒有停步。或許是擔心他人生地不熟吧,劉雨軒沒有回家,而是一直陪着他坐公交車返回到學校。自然,女生宿舍也有許多人,班上49名同學,來自三湘四水各地市縣,除了寒暑假,平時基本上不可能回家,經常能回回家的也就星城本地和湘潭、株洲附近幾個縣市的同學而已。這些城市,離星城不遠,而且每天都有幾趟班車,不像甄逸凡他們,從省城回家,要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有的人從鄉裡到村裡不通公路還要走路回家,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兩三天。那時也沒有“黃金周”和雙休,星期六還要上半天的課,周末一天半的假期對絕大多數學生來說是根本不可能回一趟家的。
甄逸凡很喜歡語文課,雖說普通話不太标準,朗誦課文時結結巴巴鄉土音很重,可他畢竟自小在爺爺的熏陶下古詩文的功夫底子還是很不錯的,而且自初二起就開始跟着爺爺學寫一些古體詩詞。因此中專語文課中增加的很多古詩文很對他的胃口,他的作文也還不錯。班上第一堂作文課,他的《家鄉的木子樹》就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在班上朗誦了一遍,這個來自山區的孩子,也用自己的方式讓大家朝他投來了吃驚而佩服的眼光。尤其是他發表在校團委内刊上的那首仿古律詩《送别》 “山重水默寂無聲,摯友孤蓬萬裡征。空有餘力時難挽,日落烏啼月催人。馬知靈性不肯前,淚溢掩面狠揚鞭。山回路轉人不見,但聞長空孤雁咽。”短短八句,對仗工整,意境深遠,頗有古風之韻。很難相信出自一個剛剛初中畢業的學生之手。從詩句中随手拈來的意境也可看出甄逸凡受古體詩詞的影響頗深,有點“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來也會呤”的味道。
從小生活在都市的劉雨軒很喜歡聽甄逸凡講一些鄉村生活的趣事,也常聽他講《封神演義》《薛剛反唐》等一些神話和曆史演義。這一切,在這個都市女孩眼中都是那麼的神奇。有時興趣來了,他也會給這個同桌女孩講一些土家哭嫁、老人去世時的習俗,偶爾也會唱一點《二十四孝》之類的經文,或者花燈戲歌詞。當然,這個都市女孩子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鄉村孩童生活,比如上山打獵趕野豬、趕岩羊,和小夥伴們上樹掏鳥窩,冬天雪地裡支起篩子誘捕小鳥,半夜起來打着手電筒或者竹火把在田間地頭夾泥鳅、捉黃鳝等甄逸凡和小夥伴們淘氣的童年。有時候聽到有味處會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往往引起班上其他埋頭看書的同學向他們投來詫異的眼光。有一次聽他講到土家族妹子結婚哭嫁時,前桌班上那個年齡最小的嬌嬌女蔣盈盈扭過頭來插了一句:“現在新娘子出嫁還有花轎坐嗎?”他故作停頓,裝作思考了半天才講“你生遲了,我爹娘結婚
那時是坐花轎的,還有土家滴水床,現在新娘子自己走的。”弄得小丫頭一陣失望。
有時放學吃完晚飯後,這個大方的都市女孩也會邀請這個腼腆的鄉下男孩去學校後面的山上走走。學校在郊區,農舍、農田、魚塘還蠻多的,也有小山丘,學生們平時晚飯後或周末經常會三五成群去轉轉溜溜,舒緩一下壓力,呼吸一些新鮮的農村空氣。走在山間小路上,兩人有說有笑的,玩到高興處,甄逸凡會忘乎所以,就像在家鄉的山野中那樣,随手扯片樹葉含在嘴裡吹起曲子,或者随口吼出幾句山歌。家鄉的山林裡,田間地角邊,勞作的人們常常會吼上幾嗓子,有時是澧水号子“哎喔哎喔嘔喔嘔喔哩嗬咳呀,(得)!船怕号子(得)馬怕鞭(哪),(得)!不怕風浪(得)高又高(啰)。”高亢有力,節奏明快。有時是山歌比如《嘞嘿山歌》“五句歌兒五句對,隻準上前不準退。上前不準傷父母,退後不準傷妹妹,天下隻有和為貴。”有時也教她一些小調,比如《花大姐》:“姐兒坐在(三個妹子兒三),花果兒坪羅(兩個妹子舍),身穿花衣(格呀格子格),花圍裙哪(兩個妹子啥),上是格,下是格,格子飛,多是扯,你早些來(呀大姐哈)”,也有花燈調《四季花兒開》,“春季花兒開,花開是一呀朵來,一對呀(的個)鴿子兒呀呵飛呀過的山來呀(哈哈啧啧飛呀啧啧啧飛呀啧啧啧)飛過的山來看啦,瞧見我的小乖乖哐(哥兒,喂!妹兒,喂!哎呀,恩哪愛呀恩哪愛呀真恩愛),夏季花兒開……”自然,那些在家鄉随處可聞老少愛唱的一些比如《好郎好姐不用媒》《棒棒捶在岩頭上》,諸如此類的火辣辣赤裸裸的情歌,他是打死也不敢張口就來的。畢竟,這裡是都市裡的校園,不是家鄉深山老林也不是河岸灘邊田間地角,而且,面對的是一個都市女孩,可不是家鄉那些膽大包天的野妹子。
年輕人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間就期中考試了。由于把精力都放在看書和寫詩上,甄逸凡成績下降的很快。當然,有所失必有所得,甄逸凡的一些散文、詩歌也陸續在校内外團委和學生會所辦的牆報和内刊上登了出來。私下裡,無論是本班還是外班也有一些師長學妹私下裡給了他一個“校園詩人”的榮譽,班上也免不了有一些同學因他不太融入圈子的性格戲稱他為“濕人”。
“天已黑了,而手上的表才走到6點12分,究竟是表走慢了還是天黑得太快了?室外,狂風大作,樹枝亂搖。呼呼風聲,飒飒樹葉聲,不絕于耳,間或幾道閃電,劈開黑暗的天空。烏雲壓頂,天似鍋底一般黑,而四周卻是曙白色。間或,雨絲從窗外飄進,打在臉上,冰涼冰涼的。臨窗外望,閃電時現,一近一遠,雷聲暗響。俄傾,“嘩嘩”雨聲響起,雷聲在天邊不時炸響。雷聲消失,閃電即現,閃電一隐,“轟隆隆”的雷聲又由遠至近滾滾而來,如此交相替換,反複不止。
教室裡同學們衣衫飄飄。約十分鐘後,雷聲越來越大,閃電越來越明,六七秒鐘便有一道閃電拉開。
此時方覺身上略微有點冷。
7點左右,雷聲依舊,閃電依舊,雨小了點,天空漸漸變為深藍色,當閃電拉開則立即變成了銀紫色。
7點10分雷聲似戰鼓,一波接一波,閃電也一道接一道,好像有人催着天兵天将下凡除妖捉怪一般,緊鑼密鼓10分鐘左右,雷聲停了,閃電歇了,天色明了,而絲絲細雨則變成了傾盆大雨,蔸頭澆下,将天地包了個嚴嚴實實……”
——以上摘自甄逸凡11月2日觀察筆記。
7點半《新聞聯播》剛播完,班主任徐老師匆匆從外面趕來給大家宣布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劉雨軒同學因病休學一年……”其他的話,甄逸凡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耳邊猶如外面剛剛過去的雷聲,轟轟作響,一瞬間,他的心也跌進了窗外的暴雨中……
新調來的同桌也是一個女孩子,姓林,高高的個兒,不胖不瘦,臨近一個地區城市人,據說父母在一座國内綜合大學教書。她和每個同學打交道,都是一臉的淡然,常常給人一個微笑,很少看見過她像其她女同學那樣開懷大笑,渾身上下,透出一份閑靜淡雅的氣質,有點古書中“小家碧玉”的味道。也确實,除了努力學習外,也沒看出她有啥特長或出彩之處。開始兩周,兩個安靜的人幾乎沒有搭話,各忙各的。甄逸凡又陷進了那些詩詞中,時不時沉浸在那些虛無缥缈的想像裡,别說自習時間,就連上課有時也沒認真聽。而同桌這個女孩則真如宿舍裡晚上有些人議論的那樣,是一個典型的乖乖女,認認真真地聽老師講課,認認真真地記筆記,就是自習時間也認認真真地複習、預習,連一些課外書也很少看。新同桌和他猶如互不搭界的兩條平行線,即使偶爾交集,也隻是淡淡的兩句閑白話。
可能甄逸凡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姓林叫依婷的同桌女孩,這個同桌了兩周總共還沒講過三句話的女孩,會成為他今後怎麼也無法忘懷的那個人,哪怕一生一世!
日子在不鹹不淡中過得飛快,這個冬天來得有點早,元旦剛到就飄起了雪花。甄逸凡這兩天很高興,他的《賀卡入夢》,被《星城晚報》副刊采用了。“遙遙的一份祝福/淡淡的一份溫情/飄向你/也飄向我/載着雪花的溫馨//雪花飄落/化入你的夢中/新年的祝福/便永不消融。”雖說隻有短短幾句,在報紙上也隻占一個小小的角落,可畢竟是他走進中專後被校外官方報刊采用的第一首詩歌,至少證明他這幾個月來的詩歌夢不是“白日夢”。拿到稿費的當天,他邀老鄉到校外打了頓“牙祭”。
不過,這段日子對他來講,比欣喜更多的是苦惱。學校《莽草》文學社團89年因故被停刊,這些年随着校園文學的興起,周邊的大中專院校都辦起了文學社刊,學校學生科也準備恢複《莽草》文學社。公開競選社長的公告早已張貼,本周五是報名的最後一天。甄逸凡愛好文學,也有些功底,自然想去競選社長,以便更好地發揮自己的特長。可一想到要在階梯教室面對數百名師生競選演講,他就有些心痛氣短,不說他的普通話講得好不好,單就那陣勢,他就怯場。要知道,在家鄉那所鄉鎮中學,可是不知演講是啥個搞法啊。面對這些都市同學,他也知道自己的組織能力、協調能力和演講口才都是遠遠比不了的。有時他苦惱的直想罵娘,這個中專,真他媽的變态,藏龍卧虎的太多了,不看别的年級别的班,單單就自己身邊的兩個同桌,一個父母在省政府上班,一個父母在全國重點綜合大學裡教書,也不知他們這些大人是怎麼想的,竟然将自己的乖乖女放進一個區區中專就讀。要知道,就是甄逸凡這個農家子弟,要不是因為家裡父母供他們四個兄弟讀書負擔太重,早就去縣一中讀高中考大學了,不講光宗耀祖,至少考個大學出來分配的工作都要好些啊。
“還在猶豫麼?你那麼喜歡文學,我相信你肯定行!”,校舍大門口,同桌林依婷攔住了他。他聞聲擡起頭,看到的是那個同桌幾周來卻幾乎不搭言的女孩,正微笑着,瞪大着眼睛望直視着他。一身火紅的風衣,一個微微的笑靥,在這寒冷的冬季,那微笑恰似一朵初綻的蓓蕾。
蓦然間,甄逸凡的心裡亮堂了。那粲然的笑容所蘊含的一切,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心中所苦苦尋覓的麼。笑靥如花,猶如一道美麗的風景,從中間,甄逸凡發現了一個全新的自我。
競選社長演講時,甄逸凡第三個上台。在台上,他看到了台下正中身着大紅風衣的她,微微的笑,眼神中浸透着的鼓勵與贊許,還有她身邊一些班上來給他鼓勁的同學。他一下子就放開了,大膽地講起自己當社長後的規劃來,也講了一些自己對文學的癡愛和寫作的感受,整個演講,雖然說普通話不是很标準,但很流利,也頗有激情。最終盡管未能當上社長,但或許充當評委的老師和學生會幹部感覺到了他對文學的癡愛與激情,一緻同意他擔任文學社的主編。
看着講台上正講得神采飛揚的甄逸凡,台下的林依婷也是無比的興奮,潛意識裡,她好希望這個山裡來的孩子,這個幾周來一直憂郁的男孩子,此後一直這樣充滿陽光喜悅和自信的神情。她也奇怪自己的心裡,按講,她不是一個喜歡主動關心别人的人,尤其是面對一個男孩。自小嚴謹的家教,養成了她認真内涵的性格,很少主動招呼别人,也不願凡事麻煩别人,每次宿舍裡女孩子們叽叽喳喳吵個不停,她都隻是靜坐一邊,安靜地聽着,有時也笑笑,卻極少插言發表自己的看法。以前未同桌時她也聽同舍一些女生議論過這個男孩子的詩,聽說詩中有時有些澀果之類的一些詩句,有些句子甚至讓她聽了都臉紅。這種性格,也讓一些同學尤其是男同學覺得她有一些冷漠或高傲。她現在也沒有搞明白,當時怎麼會跑去,在宿舍門口,在風雪中等他自外面歸來時對他講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要講的話,明明是同桌,課間、自習時機會多得很啊,可偏偏選擇了那天,那個場景,還等了不短的時間。真是不明白,或許,她隻是希望同桌這個男孩子臉上多點陽光,眼神少些憂郁吧。
少女的心思啊,誰能說的明白?其實林依婷自己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自己矛盾的心理,少男少女,哪個不是心中有一個夢呢?哪個不愛熱鬧呢?哪個又不想引起異性的關注,或送上一份異性的關懷呢?隻是她從小父母管教很嚴,很少與同齡人玩,這些習慣長期下來,遮蓋了她少女的心性罷了。而少男少女的心性,又怎麼會被永遠的遮蓋呢?這些天性,總會在某些時候顯現出來的,無論它以隐性還是顯性的方式。冬天的積雪,不管再厚實,總會在春天裡融化,而種子,哪怕隐藏在再深的土地下,也會破土而出,在春雨和陽光的潤澤下,蓬勃生長。隻是,林依婷可能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的舉動,一個善意的幫助,會給她今後的校園生活增添一些小小的麻煩,也給她一生帶來了一些無法忘卻的記憶。
自負責文學社校刊主編工作後,甄逸凡更忙碌了,休息時間常常泡在文學社辦公室裡,但他與林依婷的交流卻逐漸多了起來。自習時、去食堂吃飯的路上,兩人常常在一起,話不多,卻再也不像以前的兩條永不搭界的平行線。有時水壓低,遇到五樓的女生宿舍停水時,他常常會及時給她送水上去,從來不需要提醒,也從來沒有遺漏過。寒假很快就來了,為了财産安全,宿舍裡的東西都要搬到教室裡,這時正是男生給女生獻殷情的大好時機,也有一些男生自私地搬完自己的東西,搶個好的位置放好後就走了。整整一天,甄逸凡幫好幾個女同學搬棉被、皮箱這些女生自己搬不動的重物,最後才幫林依婷,聽她同舍的李思馨說,先前有男生要幫她搬,她謝絕了,她相信甄逸凡會來幫她的,沒有為什麼,隻是憑感覺。林依婷自己将一些小物件都搬好了,隻有幾件搬不動的東西等着他,甄逸凡一肩扛着皮箱,一手夾着棉被,搬到教室時,林依婷正在那裡微微笑着等着他。
臨走時,她找他要了幾首詩,他工工整整地抄了幾首自認為還可以的詩,給了她。
進入臘月二十後,鄉下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濃。 “二十一,炒炒米;二十二,炸苞谷花;二十三,炒豬肝;二十四,老鼠子嫁姑娘;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浪綠豆(面);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打粑粑;二十九,炖豬頭;三十,綜綜有。”臨近年關起,寨子裡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唱着這首童謠,“大人望種田,小孩望過年”,過年有新衣服穿,有鞭子炮竹玩,還有很多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吃,别說小孩子,就是這些一年辛苦忙到頭的大人,哪一個見面打招呼不是喜笑顔開。農村包産到戶十年來,寨子裡大多數人家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了。過年了,誰家不圖個熱熱鬧鬧,歡歡暢暢,平時舍不得辦的好東西,過年時都比着賽着辦。就像那首街頭巷尾孩子們唱的童謠那樣,每家每戶都數着日子抓緊了辦年貨,整個寨子洋溢着年節的歡快,就是年輕小夥子和妹子們的山歌,也變得歡快明亮起來。當然,忙碌之餘,甄逸凡也不會忘了将這些歡欣的心情用筆記下來,将鄉村裡的年味寫在信中告訴那個遠在都市的女孩和其他一些同學。他相信,這一切,她和他們都會感興趣的。
正月裡,寨子裡更熱鬧了,先是初一初二幾天到處走親戚拜年,磕頭,要打發(紅包)。然後是唱花燈的,舞龍燈、獅子燈的到各家各戶讨彩,表演完了,主人家隻要打發幾個糍粑或幾捧炒米、花生作“禮信”,放一挂鞭炮就将表演的送往下一家,花費不多,卻極為熱鬧。當然,也有個别有錢的會打發個塊兒八毛的紅包。表演的演員也是平日裡做工夫的農人,大多是家家代代相傳,并不靠此為生,隻是年節裡圖個熱鬧,遇到家境不好沒有打發“禮信”的,照樣會跳支舞、唱首歌,隻為給主人家祝福。
初六過後,按照習俗,寨子裡請來了陽戲班子,在飼堂的大戲台上唱起了陽戲。演員吃飯由家家戶戶輪流安排,反正大年三十每家每戶都辦了好多菜,按習俗要吃到正月十五的,也不嫌多幾個人。演員睡覺則固定在幾個大戶人家裡,他們的房子寬敞些。至于請陽戲班子的錢,則早由村裡能人們挨家挨戶籌集好了,量力而行,多少不限,有時不夠或想陽戲班子多唱幾天,就由一些家裡殷實些的人家再多出點錢。戲唱到動情處,或夫妻分離、或小兒喪父、或小姐離家出走或書生落難時,往往台上演員唱得聲淚俱下,下面一些心腸軟的老婆婆,就會将手中孩子們過年孝敬的錢抛上去打賞。也有一些剛剛富了的,借着由頭看誰打賞的多,就像電視劇裡演的上海灘富家公子為争名份捧角兒“鬥富”一樣。當然,沒有誰會“一擲千金”,演戲的是平時勞作的農民,打賞的說到底也是徹頭徹尾的農民,何況看戲的大都是本村人或附近村寨的人,相互間并無仇怨,“鬥富”隻不過為了圖個熱鬧罷了。
短短的寒假,鄉村日子過得飛快,甄逸凡好像還沒有從年節的氣氛中轉過身,就要上學了。
正月十五元宵一過,甄逸凡踏上了返校的行程。
林依婷比甄逸凡先到學校。甄逸凡到寝室放下背包後,就去教室搬皮箱、棉被等日用品。一進教室,他第一眼就朝向她放東西的地方望去,一些提桶、開水瓶之類的簡單用品已不見了,估計是她自己搬好了。她所在城市到這裡坐汽車隻要一個多小時,不像他光在火車上就待了一個通宵外加小半天。好在年輕人的精力充沛的很,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這不,剛下車顧不得擦把臉,他就匆匆趕來了。他先将她的皮箱搬回了她的寝室,寝室裡隻有李佳星一個人,“可能她出去玩去了吧”,他心裡猜測,也沒問李佳星,他隻是一件件地幫她搬完了東西。随後,自然也幫李佳星搬了。一個男孩子,能随手幫就幫了。在山裡,哪家哪人有了困難,有能力的都會盡力幫一把,有錢出錢,無錢出力,這已深深浸入他的心髓。
簡簡單單地吃個蛋炒飯,林依婷再次進車站看了看顯示屏上的列車時刻表。那趟車,甄逸凡要坐的307次列車确實早早就進了站啊,11點15分,她還記得當時車站播報員播報了的,可怎麼就偏偏沒看到他人從站口出站呢。其實先前早上在汽車站下車時她都沒有等他到站後一起去學校的想法,隻是到校後,看着空空蕩蕩的教室和寝室,說不清楚為什麼,她忽然就有了來火車站的想法,徑直就坐公交車來了。當然,少女的羞澀也讓她把腳步停在了車站廣場上,隻能緊張地盯着出站口,希望看到他時就像在校園裡那樣不期而遇,總不能讓他同車次的同學看到自己一個女孩子跑來接他一個大男人吧,這也太丢人了。可卻一直沒看到他的身影,怕不是搭了汽車晚上才來吧。她記得他曾告訴過她,他們縣裡有一趟直跑星城的班車,早上五點出發,晚上到星城,比火車還快些,就是票價貴,要100多元,而學生坐火車買的半價票隻要15元。100多元對她來講也許不算什麼,可對于他這個山裡孩子來講就太貴了,相當于他一個多月的夥食費。
林依婷悶悶不樂地乘車回到了學校,哪也沒去,直接回了寝室。一進門,她就發現了床邊自己的皮箱、棉被。肯定是他回來了,她想。這時李李佳星也告訴她“東西老甄給你搬了,托你的福,我的他也幫我搬好了”。既然來學校了,她的心也就釋然了,也沒有下到三樓去宿舍見他的意思,忙着鋪起床鋪來。
晚餐時,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到了。大家打好飯菜就圍着桌子吃起來,少數同學從家裡帶來了一些熟食特産,放在桌子中間供大家一起品嘗,甄逸凡也打開了自己帶的土家熏臘肉和黴豆腐。熏臘肉一打開,就飄出了陣陣香味,許多同學嘗了一小塊連呼好吃,有幾個同學顧不得斯文争搶起來,大呼小叫的,旁邊一桌的女生也圍了上來,“狼多肉少”一瓶三兩下就搶完了。
看一些同學沒吃到,林依婷這個文靜的女孩筷子都沒插一下早就沒了,甄逸凡叫大家等等,說還有。甄逸凡飛跑回寝室将剩下的4瓶都抱了出來,想了想,他又留了一瓶,剛才明明看到她一塊都沒吃到,她怎麼好意思搶呢,那麼文靜閑雅的女孩。其實這臘肉,甄逸凡也沒什麼舍不得的,從小不就是這麼吃的嗎,也沒啥特别的。隻是這時他隻怪自己臨行前裝少了,想臨出發前的那個晚上,他還埋怨外婆要他包這包那呢,嚷着說這臘肉早就吃厭了。其實這臘肉雖然是鄉裡常吃的臘肉,但也确實比市面上的好吃多了。
土豬是典型的黑山豬,土家人喂養了數千年的老品種,出肉率不高,一年從年頭喂到年尾也隻能長到200多斤。臘月裡,這豬殺了之後,熬上鹽在木桶裡先腌漬幾天,再抹上花椒粉和外婆自己用碓馬舂的辣椒粉後,挂上炕,用柴火煙熏的。花椒粉先是将花椒用文火焙幹,再用棉布包着用錘子一遍遍錘成粉。辣椒粉則是成熟時選擇一個個飽滿的紅辣椒,挂在吊腳樓的思檐下陰幹,用文火焙熟後再用碓馬舂成粉。
又打開了三瓶,圍過來的同學也有吃的了,連她,也吃到了幾塊,看着同學們吃得舒舒服服的,甄逸凡别提多高興了,也後悔得要死。本來外婆給炒了很多,用油浸着,用罐頭瓶子封着,放個十天半個月都不會走味的,可他硬是走時乘外婆不注意,從背包中撤下幾瓶。
第二天,大部分同學都到了,有的忙着到其他學校走老鄉,有的三三兩兩去校園後邊的山林裡玩耍,一部分同學則自覺地到教室搞大掃除。明天就要正式上課了,教室裡還是一片狼籍。甄逸凡忙完寝室衛生趕到教室時,一眼就看到林依婷一個人在擦窗戶上的玻璃,為了擦最上面的窗戶玻璃,她在書桌上面搭了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面扭着身子吃力地擦着。他快步跑了過去,“讓我來”,一把搶過林依婷手裡的抹布,讓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頭上小心地下來。甄逸凡爬上桌椅左手撐着窗棂,右手來回擦拭着窗戶玻璃。林依婷也沒有走開,她守在下邊,雙手撐着桌子椅子,生怕椅子晃動讓他摔下來。一會兒,抹布髒了,就接過他遞下來的抹布,洗淨、擰幹,再回遞給他。就這樣,兩人一張張桌子移動着,一個個窗戶變得明亮起來。擦完窗戶,他們又掃起了地,她掃、她拖,他則搬動着桌子、椅子,一張一張地為她空出空位,然後又整整齊齊地擺好,一直忙到快五點鐘。“吃飯去吧”,看看教室已打掃的差不多了,同學們也大多去了食堂,他邀她,并從書桌中取出昨天留下的那瓶臘肉順手遞給她,她微微紅了臉,接了。
套用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開篇那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用在甄逸凡、林依婷這些少男少女身上就成了“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幸的日子總是慢慢難挨”。
晚自習時,她遞給他一個信封,“不是早就給我回了信嗎?”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雖然疑惑,還是接過信封當即打開了,裡面是幾張稿紙。原來是她要他放假時給抄的幾首詩,詩上面有一些紅筆的改動,還有一些評語。“這是寒假我爸托他們文學院一個老師改的”。他一眼就看到了後面的落款,那是一個省内很有些名氣的現代詩人,隻是不是特别喜歡詩歌的她可能不知道,還以為隻是一個普通的老師而已。他很激動,卻不曉得講些什麼,“謝謝”顯然不夠份量。他一字字看了那位詩人的改動處和評語“有靈性,文字功底紮實,望繼續努力!”一瞬間,他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那味道,比初中時發表第一篇文章時爽多了。
她微笑着看着他,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欣喜的面容,她沒想到自己能随手帶給他這麼多的快樂。當然,為了找那位詩人看看,她也是哭鬧着吵了爸爸半天的。他轉過頭來,真的不知該怎麼感謝她,也隻是癡癡地看着她,望着她的微笑,望着她的眼神。突然,他癫狂了似的,抽出筆,埋頭寫了起來“少女的季節/被春雨淋濕了/眼神/垂下灼熱的釣線/梨花是浮标/嬌羞是誘餌/釣/釣出一個少年的夢。”潦草寫完,他匆匆收了起來,連标題也懶得想,就叫《無題》吧。他的心則惴惴不安,他竟然為這個同桌女孩寫下了一首詩!雖然一直喜歡寫詩,有些情感比這還要熾熱的多,可那畢竟隻是對着幻想中的女神啊,頗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
偉大詩人歌德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有句名言“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可這次,他的心真的“撲通撲通”跳得很快。他很快地扭過頭朝向窗外,有些不敢看她了。
開學一周後,班上重新編了座位,他們不再是同桌。但鈴聲一響總是一起站起身、一路去食堂吃飯,一起洗碗,飯後,無論回教室還是回宿舍時也總是同行,或一前一後相差不到1米遠。從沒有誰邀過誰,往往隻是一個感覺,或是一道眼神就夠了,一個站起另一個也會起身。就是班上活動或參加勞動,兩人還是一樣地默契,危險的、費勁的任務是他的,而她,總是默默地為他打着下手。沒有誰刻意指派,也沒有誰故意将他們分在一個勞動組,可卻每每他們都成了一個組,相互配合着,仿佛天生就該如此,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本來這學期文學社的事比上學期多多了,他的任務也很忙,可他卻很少呆在文學社的辦公室裡,常常将一些任務帶回班上,去閱覽室也少了些,除非她不在教室的時候。或許,看到她後心裡安穩些吧,盡管沒有交談,也沒有一起玩,許多時候,當他擡起累的發慌的眼睛,總能夠接到她遞過來的眼神或一個微微的笑。這,就足夠了。
“春捂秋凍”這個城裡長大的小丫頭肯定不曉得外婆自小就告訴甄逸凡的這句俗語,他想去提醒林依婷在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不要随意減衣服,可又覺得不好開口對一個女孩子講這些話。果不其然,第二天她就開始咳嗽起來了,一天不止,第三天早上更嚴重了。他偷偷問她的舍友也是他的老鄉皇甫靜雯,得知她竟然不曉得買感冒藥吃,也是,作為城市裡的獨生子女,肯定在家一切聽父母的嬌慣了。學校醫務室有種感冒藥“白加黑”,效果挺好的,他以前感冒時吃一粒睡一覺出身汗就好了。課間他去醫務室找校醫開了幾片,到教室後順手遞給了她,“早上吃白的,晚上睡覺前吃黑的,每次一片。”并接來一杯溫水看着她吃了一片。第二天皇甫靜雯告訴他,林依婷按時服藥了,看狀态,也比前兩天好了許多,他才放下心來。
3月26日,甄逸凡逃課了,和他一起的,還有其他班上一些詩歌愛好者,他們和附近學校文學社一些人約好了,在橘子洲頭相聚,準備了燒烤、啤酒,計劃以朗誦海子詩歌的方式紀念這位年僅25歲就卧軌自殺的天才詩人。這一切,林依婷自然不知道,她隻是對他的逃課感到非常不解,甄逸凡雖然是一個熱愛文學的人,同桌時也曾多次看到他上課時偷偷摸摸地看課外書或寫詩,可逃課的事他還是從未做過的。
她課間問了甄逸凡的同舍老鄉兼好友老羅,老羅也搖搖頭,告訴她也不曉得甄逸凡到底幹什麼去了。但也叫她不要擔心,沒什麼事,幾天來也沒見他有什麼不舒服的神色。看着他空落落的座位,她總覺得心裡少了點什麼。最終她還是打開他的書桌,取出筆記本為他記好了每堂課的筆記。他本來在詩歌上的時間就占了不少課時,她不希望他挂科。
晚自習時,他回來了,好像還喝了不少的酒,一進教室就被班主任逮住了,拖到辦公室裡訓了半天。據說學生科對他們這次集體逃課的行為極為不滿,準備在全校公開批評,還扣了他操行分8分。不過甄逸凡才不在乎這些呢,哪怕全校通報批評,為了紀念海子這個偉大的純粹的詩人,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天,他們大口大口喝着啤酒,面對湘江,迎着飒飒的江風争相背誦海子的《五月的麥地》《亞洲銅》等詩歌,爽透了、帥呆了。就是現在,站在講台前被老師當衆批評,他還浸着酒意,低聲地背誦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将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前程/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隻願,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開春以來,林依婷也早上5點多就提前起床了,圍着桔園跑步,然後去操場上壓腿,鍛煉健身,碰到她,甄逸凡很是高興。山裡人的習慣讓他早早就起床鍛煉了,打小如此,到這所學校後他風雨不斷,每天都堅持着跑步,有時也到操場上打打籃球、練練拳。常常他鍛煉完回到寝室,這些城裡長大的懶孩子才起床,一個個搶着位置刷牙洗臉。他希望她能堅持下來,像他一樣,天天如此,這樣,他們就又有了一個默契,一個相遇。每天早上一起床,甄逸凡就會在那個固定的地方看到正在跑步的她,也有時是跑了一個圈轉回來才看到她,這一天都被這個早晨的相遇照亮,甄逸凡的日子總是充滿着希望……不知不覺中,甄逸凡寫起了日記,為了這個女孩,他不僅寫了詩歌,也在日記本中記下了一次次有意無意之間的相遇、相會……他在日記本扉頁摘抄了詩人白渙的那首詩《人總有那麼一點點》“象菜園裡的韭菜/不要割/讓它綠綠地長着/象谷底的泉水/不要斷/讓它淡淡地淌着/象枝頭的青果/不要摘/讓它靜靜地挂着//也許/人總有那麼一點點/忘又不能忘/說又不能說/象怯光的蝙蝠/扇翅于黃昏的角落//留着它吧/是酸/幫你消化生活/是苦/為你鑒别歡樂/是甜/給你添力加熱/無論是禍/是福/或多/或少/留着/留着/不必追究/不必說破。”
私下裡,甄逸凡寫下了不少詩,有的刊發在文學社刊上,有的深藏在他的心底或日記本中,比如《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是一泓深不可測的水潭/你的笑容/是一杯沉醉歲月的甘泉/而你的身影/幻化成我昨夜夢中的彩蝶/舞姿翩翩//一陣春風/吹綠了路旁/是誰種植的相思樹//綠葉/在歲月裡瘋長”。《無題之二》“我把我的歡樂/悄悄/嵌進你微笑的春風裡//我把我的眼淚/默默/藏進你憂郁的眼神中//月下,星光中 /你的容顔是一束爛漫的山茶/裝點我如夢的青春/跫音如一支古典曲子/盛開在我青春的每一個夢中。”《年輕的雨季》“那個梨花漫天的春天/世界白的透底/輕歌曼舞的柳絮/把溫柔的吻/融化于你多情的唇/而你的凝眸/在那個雨季/深植于歲月//三月的雨/讓思念/生根發芽。”
進入五月下旬,天氣越來越熱,不少男生穿起了短袖子,女生也穿起了花裙子,有些膽子大的男生甚至把涼席鋪到了操場上或教學樓走廊裡,就為了晚上睡覺圖個涼快。甄逸凡起得早,經常看到操場上一些貪瞌睡的家夥還裹着短衣短褲倦縮着身子,或許是夜裡的溫度有點涼了吧!由于操場被這些不文明的家夥占了,早上起來到操場鍛煉的女生明顯少多了,偶爾有幾個也隻是在那邊草叢中吊環下拉練着,好在差不多每次跑步時還能見到林依婷,這個看起來文文靜靜身子弱的女孩子,倒是出人意料地堅持了下來。
天氣越來越熱。男生們耐不住了,就老是往衛生間跑,隻為沖個涼水澡。有時懶了手腳,加上衛生間條件簡陋,沒有挂衣服的地方,就隻穿着内褲光着身子往裡跑,沖個痛快後又跑回寝室換衣服。開始是晚上,後來中午也一樣。由于學校招生分數高,學生不多,宿舍樓隻一棟,一二三層住男生,四五層住女生。有時沖澡出來,身着濕漉漉内褲,免不了碰到上下樓梯的女生,這也不能怪這些男生,誰叫衛生間沒有換衣服的地方呢。水龍頭本來就少,人又多,要是你在那裡換衣服,身邊别人沖涼一桶水下來你就成了“落湯雞”,何況男生本性就懶,不願洗衣服呢?也許四樓五樓的風景“同樣如此吧?”,隻是大白天的,不可能有哪個男生敢壯着膽子跑上去偷窺“春色”。如此一來,男生身着濕漉漉的短褲碰見上下樓梯的女生也就見怪不怪了,隻不過一般不會碰到本班,尤其是自己心儀的女生,也就沒什麼怪怪的了。這種情況,甄逸凡也遇到過幾次,
但今天中午,顯然該他悲摧。他在衛生間沖了幾桶水,把全身粘巴巴的汗水都沖走了,水珠兒還挂在微微發燙的皮膚上,那浸入肌膚的涼爽味兒,别提多帶勁了,匆匆沖出衛生間欲進寝室換衣服,卻不料一下子吓癡了。見鬼,竟然碰到林依婷正上樓梯,看着對面身上還挂着水珠的他,林依婷一下子也發懵了,兩人就那樣癡癡地面對着,竟然忘了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半響,倒是他紅着臉姗姗開了口:“不好意思,天太熱了。”說完,做賊似的轉身溜了。晚飯後,由于水壓低,男生要幫女生提水上去,天天都是甄逸凡幫她提的,好像這成了他的專利。今天他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提心吊膽地提桶水上去了,她在寝室,還有其他幾位女生,他倆相互望了一眼就匆匆躲開了,話也沒說一句,臉紅紅的,怪不自然。
這周,歸林依婷他們團小組出黑闆報,忙了一個下午還沒忙完,晚自習又停了電,可以不上自習了。全校學生都随着電燈的熄滅歡呼連天,接着就聽到“咚咚咚”的下樓梯聲一陣緊過一陣。班上的同學大都走了,他們團小組的人也走完了,隻剩下林依婷這個小組長還沒動,她想把黑闆報辦完,可又不好意思喊那些已經走出去了的人。
甄逸凡默默地拿着蠟燭走了過來,為讓燈光明亮點,他點着兩支,點在墨水瓶的蓋子上,一隻手舉着一隻蠟燭來到她面前,示意她趕快畫。她也沒說什麼,轉過身在黑闆上畫起來,好像這一切都是他應該做的。她筆随心走,全身心投入到闆書中,而他則兩手舉着蠟燭,跟着她的步伐挪動,那樣子,有點滑稽。畫了個把小時,看她鼻尖微微冒出的汗,他推說自己手舉不起了,叫她也歇口氣等會兒,然後匆匆跑下樓去了。
幾分鐘後他又跑了上來,顧不得坐下來踹一口氣,遞給她一瓶打開的冰鎮汽水,等她喝了一大口後接過來,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條小手帕遞給她。在明亮的燭光下看的出來,這是一條他剛剛買的新手帕,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順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他的示意下,她又擦了擦鼻尖,然後将手帕疊好,收進了口袋裡繼續回頭忙她的黑闆報。一直忙到9點多鐘,同學們早就走光了,整個教學樓黑漆漆的。他在前面舉着那根還未燃完的蠟燭,指引着她下了樓梯。
出了教學樓他吹熄了蠟燭。天上,月朗星稀,一輪圓月将聖潔的月光渡滿整個校園,他們穿過那片桔園時,五月夜晚的風吹得桔子樹葉沙沙作響,不時還傳來陣陣蟬鳴聲,還有校園外農田中青蛙“呱呱”不停的蛙鳴聲。
因為挨的近,有時她的口鼻中呼出的氣息拂在他的臉上讓他感覺癢癢的,或許是剛剛下樓梯走的急了點,她的肌膚滲出細細的汗珠,透出一股子處子的清香。夜空裡聖潔的月光,給兩人身上渡了一層薄薄的光輝。這一刻,清雅照人的她,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這個身材高挑婀娜動人的女孩,姣白如玉的面容,五官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異常的柔和,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大大的眼睛,紫黑的深處閃着白亮亮的光,又好像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霧。鼻子微微挺着,櫻唇紅潤豐盈。月光如水,美人如玉,這個讓人多看一眼都仿佛亵渎了的女孩呵!他竟然癡癡的看呆了。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宿舍樓口,“你不上去嗎”,直到她問他,他才醒悟過來,“你先上去吧,我還想走走,看看月色”。
甄逸凡又獨自圍着桔園溜達了幾圈,這樣的好月色,他這個小詩人不多享受享受才怪呢。不過他也沒邀林依婷一起,剛才2個多小時的闆書,她肯定太累了。何況,一個人的月色,自有一個人的詩意。
進入中專二年級,班上班風大變,一少部分以女班長葉冬梅為代表,抓緊一切時間上培訓班考證,一門心思投入自考,打算在畢業前拿下自考大專文憑。另外大部分則轉向了談戀愛,或許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害怕自己的青春缺少色彩吧,把弊在心底的感情毫無保留地揮灑出來,生怕心中的那一個他(她)感受不到,僅在公開場合談戀愛的就有陳祎與王曼瑤、王文斌與皇甫靜雯、王浩與段雨菲、劉剛與夏曦等,暗地裡談的就更不知多少了。至于陳莯鴻,這個來自嶽陽古城的優秀女孩,一個樂于助人,善良如水的女孩,早在進校第一年就和校團委的一個優秀學生幹部談到一起了,談得死去活來的。心靈無比敏感細緻的“小詩人”甄逸凡時常能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女孩子的一喜一怒,也常感歎于這個女孩子對愛情的深深的投入。
年少無知的情感最真純、最動人、也最可貴,因為她(他)不計付出,不求回報。
班上的文藝活動,經常以舞會為主,也許本意就是想為這些傷感多情的少男少女們提供一個互訴衷腸的機會吧。對于舞會,絕大部分同學尤其是男同學頗為歡迎,但甄逸凡不是很感興趣,一來他本性喜靜,二來他的骨子裡還是無法擺脫那份山裡孩子的自卑感。盡管在寝室裡也偷偷和室友學了舞步,可他始終不曾也不敢上場,隻是在一角靜靜地看着舞池裡的男女同學。也說不清楚什麼原因,他不喜歡跳,卻極喜歡享受這份環境,聽聽音樂,看看别人跳舞,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舞會,成了男生試探女生的一個好機會,班上甚至傳出一個善意的笑話,說是“粵歌王子”王衛國在寝室夜談中自我嘲笑講出來的“媽的,老子膽子還是太小了,今晚的舞會上,我一次次鼓起勇氣去邀林依婷跳舞,卻又一次次膽怯了,有幾次,我都走到了她身邊,張口卻喊了她旁邊女生的名字,等我最後一次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去邀請她時,舞曲卻完了,舞會也結束了。”舞會上,林依婷、米夢娴、方雅、李思馨、柳依依等女生成為男孩子特别喜歡的舞伴,她們舞技好,又熱情大方,頗受男生歡迎。看着舞池中的林依婷和别的男生翩翩起舞,他也沒有心痛的感覺,反而為她的快樂而高興。
早上第一節課的課前十五分鐘,班上搞了個新花樣,要求抽簽抽到的同學給班上自己最鐘情的異性寫一封信,要突出收信人的特點,最好是大家從信中一眼就能看出是寫給誰的,大家越容易猜對說明愛得越深,因為隻有愛的深切,才能在信中對對方的特點描寫的全面、具體,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副班長羅晉有幸第一個抽到,寫了封情書,信很短“你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發辮,美麗的容顔,淡雅的氣質,無時不刻不在我的腦海裡浮現……現在隻想問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相識?”,落款為“你應該知道的人”,當他富有感情地朗誦時引起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有的男生興奮地雙手拍打着書桌,全班同學都放肆地大聲哄笑起來……。最後緊張時刻到了,羅班長邀請幾個同學猜收信人是誰。“方雅” “不是的”羅晉笑眯眯地說,“柳依依”” “也不是的”杜偉略略有些失望,“米夢娴”” “還是沒猜到” 杜偉再一次搖了搖頭……又有兩個女生提了幾個名字,可惜都沒有猜中那封信中的“女神”,看來羅班長和他的那個她一直搞的是“地下戀情”,保密工作還做得蠻好的。“老實交代,坦白從寬”男生們異口同聲,羅班長猶猶豫豫地吐出了“前桌的李英梓”,一時間教室裡笑聲、掌聲震天,真有味!
周末,學校團委和師大的團委在師大禮堂組織舞會,聽說準備了豐盛的點心、水果,隻是票很難搞,學校隻有幾十張票。林依婷費了老半天勁,好在校團委有位老鄉幫忙,搞到了兩張票。中飯後她喜滋滋地将一張舞票遞給甄逸凡。甄逸凡正在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看的正在勁頭處,順手接過,看也沒看就将票放進了屜子裡。這個憨家夥,他以為她給他發的是電影票呢。這學期林依婷當文娛委員,全班的電影票每次都是她發給大家的。“書呆子” 林依婷笑着罵了一聲回到座位上,打開了那本他叫她看的《邊城》。四點半,門外谷夢娴、陳莯鴻、柳依依等幾個班上美女來了,“依婷,走啊,快開始了”。她站起來到甄逸凡身邊:“我要走了”。“我沒說不準你走啊”,他擡起頭半開玩笑地說,“我是要……”她跺跺腳,有點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真是個書呆子”,他好像聽到她嘟哝了一句。
五點半,食堂開餐了,他擡起頭來,發現她還沒回教室。這時他才想起她中午遞給他的票,一看,才明白她沒講完的那句“我是要……”還有罵他的書呆子。師大在河西,要轉幾趟公交車,現在趕去也來不及了。一個人怏怏的去了食堂,随随便便吃了點,也沒吃出個味來。吃完了也沒回寝室,直接去了教室。朝她座位望去,還是空空的,他的心裡也有些空空落落的……
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正是人生中最為無憂無慮的時候,也是心靈最為敏感多疑的時候。他們純淨透明的心,常常會因為異性不經意間一句善良的話一個溫暖的舉動而感動的一塌糊塗,也有可能因為一個無意的行為、一句無意的玩笑話而傷的一塌糊塗。在人生的道路上,這些初離家園年幼無知的少男少女對生活充滿着憧憬和希望,他們滿腔熱情地追求着生活中的真善美。因為遠離了父母兄長的愛,他們嘗試着在身邊異性中尋求溫暖,也尋求着莫名所以的愛。他們用這個花季裡獨特的思考、張揚的個性、多彩的性格來擁抱世界,有真誠和幻想,也有困惑和迷茫,更有着美好的追求,卻往往因為期望值過高和想象的過于完美而心路曲折,他們敏感脆弱的心靈,也往往會因由别人一句不經意間的玩笑話而墜入痛苦的深淵。
看得出來,這幾天同桌柳依依好像在某件事上受了很大的委屈,她臉色逐漸黯淡,近來時常煩惱。甄逸凡雖不明白其中事由還是好心開導她:“人有時是無意中傷害别人的,比如你那次……”話未落音,“你知道其中緣由不?”一句搶白,柳依依竟哭着跑出了教室。全班同學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的身上,旁邊的肖剛笑笑“老甄,同情可不能胡亂施舍喲”,嚴琪也插了句:“看你還說不?”大家的目光怪怪的,好像他做了什麼欺負柳依依的事。下課後,李思馨路過他旁邊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話:“别亂說”,叫他心底莫名生寒。一會兒後,舍友李思馨、林依婷,還有方雅都圍過來勸柳依依,他也就識趣地走開了。
晚餐後,林依婷告訴了他事情原委,原來是班上的程秋前段時間經常與柳依依排練舞蹈,有感而發寫了篇《共舞的日子》在班刊上,她們宿舍夜談時不知是誰開了句玩笑,笑程秋自作多情。後來這玩笑話傳到程秋耳内時就變成了柳依依笑話程秋自作多情,給了程秋很大打擊,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顧于男孩子的面子,他也就在同學中講了一些過頭話。而這一切,隻有柳依依一個人不知情,等傳到她耳邊時,已成了班上人人皆知的一個大笑話。為此無論柳依依也好還是程秋也好,兩人都很受傷。方雅她們幾個作為柳依依的舍友自是知道這個誤會的緣由的,就先後找過程秋,幫柳依依解釋,方雅解釋時都流淚了,說這事沒處理好可能會影響柳依依一輩子的。甄逸凡這才明白事中原委,也終于明白為什麼程秋這些天來老是陰着個臉了。
柳依依寫那封信寫了很久,寫好後托人給了程秋。同時,也得到了程秋的回信,柳依依很是高興,迫不及待地告訴同桌甄逸凡說自己已經從那件事中解脫出來了,她和程秋兩個人也和好如初,已是“風過水無痕”。其實風吹起了水面的波浪,哪怕隻是微波蕩漾,風過了、停了,水也靜止了,可那水還是原來的水麼?青春的傷口,恢複的快,也很容易結疤,可那疤痕卻在今後的年月裡不能觸碰,一碰就痛。
第二天早上自由獻藝,程秋早早拿來了吉它,上台自彈自唱起那首《沉默的羔羊》:“當别人誤解我的時候,我總是沉默……給我一點酒,讓我有勇氣,向你吐露我的悲傷……”唱得很投入,有幾處還因為激動而唱得跑了調,台下大部分人被他自彈自唱的投入情形惹得大笑,甄逸凡卻欲笑無聲。青春的許多故事,經曆了,就會留下傷痕,不同的隻是深淺罷了。和弦時柳依依帶頭拍響了巴掌打起拍子,随後眼圈紅了,看得出來,同桌這位女孩強忍着自己的淚水。
事後聽一些同學說,昨天一夜,程秋差不多沒睡,獨自在校園一個僻靜的角落裡,彈了一夜的《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