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吧!”
長城小面包車裡,舅舅在副駕上神色凝重,腰傷所緻或憂思所擾,默不作聲抿緊嘴巴的模樣,不知是在抑制疼痛還是克制情緒。
然而聽到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神色無恙的沈念升說的三個字,中年男人露出頹色來。
“沒用。”說出的,也是毫無希望的喪氣話。
“他們恐吓威脅以暴力強迫還債,咱們隻有報警才能避免下次再被傷害。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啊舅舅,家裡現在還有小旭冉,宴茗也經不起折騰,我們——”
“我看了借據,是你哥的字和手印。”重重的歎一口氣,“我都警告過他了,我好說歹說了這麼多遍,他非得去趟那個渾水啊,這個缺心眼兒的冤孽,掉了腦殼了!”
還是重重的哀歎聲,舅舅用他那粗粝的大手捂住臉龐,以沉思者般畏縮難過的姿态持續發出發動機故障時才有的呦鳴嗚咽。一台年久失修舊蝕不堪任用的發動機。
他稀疏的頭發、黝黑且日漸萎落縮水一樣的手臂、斑痕、由歲月削刻的皮膚的褶皺、想要忍耐卻沒能抑制得住的,低泣聲。
“是我自己摔倒的。”這樣說着,他撤了蓋住臉的雙手,以極其不适的坐姿和語調透露出實情。
年前張承翰的火鍋店遇上工商局抽檢,說消毒防疫不合規給查了。吃飯送禮轉了個圈整,最後拿了整整五萬才找上市食藥監管處的一個科員,給改了定性,又往上說了話,才落得限期整改結的案。
等于是一年的辛苦搭進去一半,整改要的消毒、排污等等設備,就是讓這一年都白幹。
張承翰沒再往裡陷,直接把店子盤了出去,想跟朋友開汽車保養店。
合夥的人卻是心術不正的很,一直不拿錢出來,簽了店面的承租合同沒幾天,那人幹脆消失。
張承翰把能借的錢都借遍,還差最後十三萬,耽擱一天就多損失一天的租,他自認審慎清醒的計算了息金、評估了将要遇到的風險後,申請了一筆網貸。來路不明的。
保養店正月到開春是掙了錢的,可網貸機構某天突然提示說到期還款,否則構成違約要追加違約金。
解釋稱這是附加條款。
也許是疏忽,或者那根本就是騙人的手段而已。張承翰先開始沒當回事,直到法院發來傳票。别人先把他給安排了,當時正趕上宴茗生産,家裡人他誰也沒說。
就和蘭登借了五十萬。
到張建成看到貸款合同那天,又已經是三個多月之後的事了。
張承翰不見蹤影,保養店開在縣裡,張建成連夜去核實才從夥計口中得知東家,也就是他的兒子已經近三個星期都沒出現過了。
他是怎麼想的呢?
三十好幾的男人。究竟是怎麼看待自己的父母妻子安危的呢?
他真的以為這世界的難題險事是可以躲避得去的?
“其中原委你别跟宴茗提。”到家的時候,舅舅咬咬牙囑咐她,而後又若有所思的問:“你請了幾天假?”
“請了事假一天,我——”
“你明天一早就回吧。多餘的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安心上你的班去,也别聽你舅媽鬼扯的那些話。你能借幾個錢!就不該叫你來。”
“怎麼就不該叫我來。我不回來,還有誰能幫忙照看宴茗。”孩子占去了舅媽的全部精力,宴茗那虛弱憔悴的樣子真令她痛心。
明淨柔順的宴茗像一朵遭了折損的花,在這即将繁盛的仲夏。即便不說,她也已經感知到了吧。她那許久沒再露面的丈夫。
時運不濟,必然有延綿不絕的禍端瑣事。
然而她們沒有人有能力去剔清理明根由。力挽狂瀾,扭轉時局。
和多年前領着她去醫院時的堅韌深沉不同,舅舅此刻的語氣中盡是餘力無多,全然聽天由命的頹敗。不再是能铿锵說出會“你别怕,有舅舅在,你且放心吧”。那時的他還能抖擻着精神勸慰她“妹妹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有舅舅在啊!”
沈念升不免心中酸澀。
可她其實并不真的了解這個年近花甲的男人,和父母一樣,他隻是一個稱謂,一種象征,一項抵擋生命可怕波蕩的掩體攻勢。
她無法了解他們。至他們消失,或逐漸消失。
她不知道她心中湧起的哀愁來源于憐憫還是無奈,抑或珍貴無暇的愛。
在通向村宅的路上,他們走的這樣沉默。
應該說些什麼的,她卻選擇閉口不談。不再妄自允諾。毫無辦法的時候輕易安慰或言談未來簡直傷人不已。
鼓舞何嘗不是一種淩辱。
沈念升目視冉冉瞪大眼睛叫她,隻緊緊回握住她的手使她安靜,她不再用聲音回應她的痛苦不堪的冉冉。她知道言語空洞無力。
不要出聲。除非你能終止逆境。
沈念升第二日起早回市裡。舅舅送她到鎮上的候車點,并在臨走前從懷裡拿出三個雞蛋。煮熟的。熱乎乎的。不多不少可以暖心飽腹的雞蛋。
“你好好的。不擔心。等這陣子過了,再回來好好玩吧。”
囑咐完就頭也不會騎着那輛舊宏達摩托絕塵而去。
客車發動,終于駛離的時候,沈念升忽然生出一絲絕望的哀怨和悲恸來。
是靠愛與依賴,人們更疊傳世,不至滅絕。
假如愛是一種象征,親人是表象,個人的情感才是内核的話。
永不泯滅的懷想,便是維持代表愛的這些人或事物的穩固存續。
她不能失去她的房子。她也不能放任舅舅、宴茗陷入困境。如果她有辦法籌到錢,那便絕不是以使她自己可以輕易接受的方式。
她本沒有任何辦法的。
卻無論如何想到了嚴戎。
像慣有的舊疾或陳念,不斷的抑制打壓,卻總在最關鍵的時刻葳葳探頭,拂願攀升,覆滿整片心牆,密不透風的,要将每一株希望都絞殺。
隻留一束,獨此一束的鮮花。
看起來也真是美,卻不知用什麼代價才能将他滋養壯大。
太美!
纖細的肢體,沒有一絲冗餘雜糅的軀體。靈巧精妙的形态變換,女舞者們揮動蝶翅蜓翼般的手臂在舞台上飄動遊移着,單薄卻富于力量,每一個動作都精确平定,那立錐于地的足尖呀!
要是被戳破弄傷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