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句也沒說地目送了賀易凡出去,他又感覺缺了點什麼似的,坐立不安地在房間裡轉了起來。
這個房間看上去是仿古改造的風格,木梁裸露在天花闆上,床是低矮的塌式結構,靠牆的位置擺着一個做舊的五鬥櫥。地闆踩上去會輕輕作響,帶着時間故意留下的痕迹,卻沒有真正的陳舊感。
窗戶是拉開的木質折窗,推開後是一整片青翠的梯田和對面連綿的山巒,夏風從山谷那頭吹過來,帶着青草和土壤的氣息,輕飄飄地撩起窗簾的一角,幹淨得幾乎讓人暈眩。
他原本隻是出于無聊,想随便打發打發時間,卻沒想到在這樣安甯通透的氛圍下,神經忽然松弛了,腦子空空的,季修白坐在床上,開始犯困。
反正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想着先休息一會兒,結果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房間裡天光黯淡,外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腳步聲和孩子的嬉笑。有人正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動作太溫柔了,簡直不像是在叫人起床。
“小白,”,耳邊是賀易凡熟悉的嗓音,帶着點輕快的興奮,“醒醒。”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先是看見頭頂淺綠色的電扇輕晃,然後才聚焦到賀易凡的臉。見他睜眼,賀易凡的聲音才輕輕提高了一點,像是憋了一路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我剛才看到了個好玩的東西,你應該會感興趣。”
“……什麼啊,”,他聲音裡還帶着鼻音,被賀易凡披了件外套拉起來。
季修白連頭發都沒來得及理順,就這樣被賀易凡一把攬着下了旅館的實木樓梯,穿過還挂着燈籠的老街,轉過一條青石小巷——
一眼便看見了街心廣場上那群跳舞的人。
這是個臨時搭起來的小舞台,背景是一塊染着山水紋樣的藍布,布邊用紅線細細繡着太陽與鹿角的圖騰。舞女們身着斑斓的長裙,裙擺綴着細密的金屬流蘇,銀飾随着步伐叮當作響。
這支舞動作明快而有力量,鼓點铿锵有力,節奏像心跳一樣由遠及近,帶動着全場觀衆的呼吸與情緒。
季修白站在廣場邊的石階上,望着她們。舞者們手腕翻轉間,仿佛正掙脫着無形的繩索,腳步越跳越快,像要擺脫什麼沉重的束縛——她們先是困在虛構的圍牆中,被規則束縛,被家庭的眼光禁锢,被過去的悲劇勒住了腳踝,最後卻以一記淩空旋轉、銀飾碎響齊鳴的高跳,奮力掙脫了禁锢,奔入想象中的山林之中。
鼓點戛然而止,全場寂靜一秒,而後是山風吹起夜色的聲音。
季修白全身的血液在冰冷的外殼下沸騰起來。
他的身體……以及心靈,在第一時間就聽懂了這舞的語言:掙脫束縛——這是一場關于“掙脫”的舞。
不掙脫,就不得自由。
而他呢?他是不是也該掙脫些什麼?
他原以為困住他的是賀易凡,是這場用“戀人”名義精緻包裹的“囚禁”。
但他慢慢發現:不是的。賀易凡并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獨裁、陰狠——他尊重他,不動聲色地寬容着他所有的情緒和退縮,是個溫柔又成熟的人。
自己早已經不在乎賀易凡的控制了。
那是什麼困住了他?
他望着舞台上仍未散盡的餘光,眉心緩緩蹙起。
——是那個要求他永遠維持着美強慘人設的任務。
因為這個任務,所以他永遠要被迫地做一名被害者……永遠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悲劇中。
可是自己能掙脫這個任務的束縛嗎?
不可能的,隻要他沒有完成任務,他最親愛的人就會被懲罰緻死,所以這是他必須背負的苦痛。
一曲終了,舞女們在台上鞠躬謝幕。
四周響起掌聲。季修白也微笑着鼓掌,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小白?”是賀易凡的聲音,帶着一點不安。
季修白下意識轉頭,賀易凡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邊,微蹙着眉,低頭替他把鬓角的淚痕擦掉,手指拂過肌膚時小心翼翼。
“怎麼了?……不舒服嗎?”他看起來是真擔心了,眼裡都是溫柔。
季修白沒回答,隻是擡眼望着他,心跳像被什麼擊中似的慢了半拍。
他突然想:如果他可以拯救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