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詞叫做“锒铛入獄”,它給我造成了一種蹲監獄非常快且輕松的錯覺。
從被捕到拘留,從拘留到開庭審理,再從開庭審理到宣布入獄,這一串的流程執行一共花了小半年的時間,于我而言,如同三秋。
開庭審理結束後,我被警察壓着肩膀走出來。記者拿着話筒不斷推搡上湧,汗味在空中彌漫,唾沫星子從一張張嘴中濺出。餘光裡,我似乎看到某處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奮力掙紮着回頭,隻見梁南道遠遠地站在大樓的陰影裡。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隻是知道這人很落寞很失望。
我很想不顧一切地大喊一聲對不起,但是警察利落地将我推上警車,車門關上的“哐當”巨響将吵鬧隔絕,一張被鐵杆封得牢牢的窗透進稀疏的陽光。
扛着槍的特警穩如泰山地坐在我的兩側,我低頭看了看手,一點森冷的光從手铐中射出,晃得眼睛刺痛。
我很愧疚,但并不害怕,隻覺得一瞬間,十多年來肩上負着的擔子全卸下來了。
入獄檢查時,我以光溜溜的身子面對他人,做出各種不适的姿勢。曾經精心打理過的頭發早已亂成一堆蓬草,剃發刀割草般地将它們全部刮去,留下冒着青茬的闆寸。
監獄裡彌漫着一種古怪的味道,也許是獄友們新粉刷的牆壁上的油漆味。
很多犯人趴到門旁,“嘎啦嘎啦”地搖晃着鐵欄,用戲谑、好奇、幸災樂禍三種情緒交織的眼神從頭到腳打量着我,還有些胡子拉碴的大叔對我發出調唆的口哨聲。
獄警用鐵棍敲打着牆壁,大聲呵斥。他們悻悻後退幾步,仍舊不懷好意地目送我遠去。
我在第38号牢房,二樓走廊的盡頭。這位獄警大約有些老花,他眯起眼睛,從手中一大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中仔細挑選着。
鑰匙上貼有标簽,我探出腦袋,好意提醒他道:“倒數第二把就是了。”
他不信,叫我閉嘴,依舊吃力地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一個個地數。
“是了,這把。”許久,我聽他以極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
盒蓋開了,這是一個極窄的盒子。是的,它不是房間,而是盒子。鐵做的雙層床緊緊貼着牆壁,除此以外,就幾乎沒有可落腳的地方了。
一條粗壯有力的胳膊從上床垂下,似乎還紋有青龍白虎的樣式。可以看出刺青師傅的手藝并不好,暈染嚴重,龍的眼不似眼,反倒像個污濁的球;虎的爪不似爪,反倒像個打腫的拳。
雖然聽見聲響,但是胳膊的主人并沒有起身查看。他翻了個身,壓得上床嘎吱響,連帶得下鋪都在搖晃。
我心中不禁生出了一個疑問:我這等程度的犯人,怎會與□□老大關押在了一起?
我站在門内,朝門口的獄警伸出雙手。鐐铐落地,手腕酸疼得發麻,似乎要失去知覺了。
獄警鎖上門,拿起對講機公事公辦地道:“犯人謝朝陽,已送至第38号牢房。”
我扶着床沿緩緩躺下,粗糙的被單摩擦我裸露的後頸。我不再輾轉反側,隻是閉上眼睛,聽着空中無數細小的動靜----包括上床這位大哥驚天動地的打呼聲。
監獄的作息很死闆,早上七點半,鈴聲如同上學那般準時響起。
有了被派出所關押小半年的經驗,我完全沒有剛入獄的無所适從。上鋪的獄友似乎當我不存在,他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在床上呆愣許久,才跳下來撈起地上的臉盆,莫名其妙地暗罵一聲:“操。”
洗浴間的池子不大,卻要容納幾十号的人洗漱。
我站在後面排隊,有老人伸手揩油,将我褲子揉得皺皺的。亦或者,有中年男人故意接着排隊之機緊緊地貼着我,褲内晨起的躁動還未完全平息下去。
前方水龍頭噴出的冷水濺在瓷磚上,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我強忍着惡心感,眼看着就要到我了,身後的小個子男人竟狠狠撞了我一把,将我的洗漱盆打翻在地。
盆子打着滾兒在地上跳了圈探戈,最終孤零零地停在洗手台下方。幹淨的牙刷和毛巾也從盆裡被甩了出來,掉到最髒的犄角旮旯。那裡也許沾着蟑螂的糞便,也許沾着人的排洩物。
小個子男人擡起下巴,挑釁地看着我。一股躁動在空氣裡逐漸彌漫,他們幾乎都蠢蠢欲動起來。
作為入獄的新人,他們自然要給我一個下馬威。貧瘠的經驗告訴我,這時候暴怒可不是什麼好選擇。
怒氣在肚子裡轉了幾圈,最終,我低着腦袋,松開攥得死緊的拳頭。我默默蹲下身,把裂了縫的面盆揣到懷裡,又把掉落的牙刷與毛巾撿回來。
在他們的注視下,我一言不發地自覺走到隊伍最後,再次重新排隊。
小個子男人挑了挑眉,發出失望的戚戚聲,偏下頭咕噜咕噜地用嘴接水龍頭的水漱口。他們不再安靜,交談聲漸漸響起,漫無邊際地說着一些粗俗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