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長江感覺到一股源源不斷的暖意從胸腔沒入進來,彙至四肢百骸,心脈處的劇痛被那暖意一點點驅散,從未有過的溫暖。恍惚間,他好像聽到小騙子對着他說“對不起,我錯怪你了”,“對不起,你醒來好不好”,那聲音一遍一遍在他耳邊徜徉,很難過很憂傷,讓他揪心一般得疼,他不由得抓住了那覆在他胸上的手。
蕭鸾一怔,擡眼一看,那人眉頭蹙起,額上全是冷汗,緊緊拽着她的手,手心灼熱,嘴中喃喃,不知說些什麼,好似陷入夢魇一般。她幽幽歎了口氣,有些複雜的望着那人。
當年那般情形,龍姨必死無疑,也不知眼前之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能留下龍姨的一絲幽魂,讓她們得以再見。但即便如此,蕭鸾心中依然有着疙瘩,畢竟當年姬長江沖向她的那一劍做不了假。也罷,隻要他将龍姨還回來,所有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往後陌路即可。想到此,蕭鸾微微掙開姬長江握着她的手。
就在此時,那陷入夢魇的人緩緩睜開了眼,那幽深的眸子中潛藏了淡淡的憂傷,視線落在兩人的手上。
“抱歉。”
那人緩緩縮回手,撇開視線。
“閣下覺得如何?”
蕭鸾渾不在意,那清冷陌生的聲音讓姬長江的心口一緊,縱然她恨他入骨的那段時日,也還是喚他小天師的,而非如今的“閣下”,她是真得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了,姬長江嘴角扯開一個弧度,微微發苦。
“在下好多了,多謝娘子救命之恩。”
既然她不想與他有所牽扯,那他就如她所願,哪怕心口再疼再痛,他也忍受得了。
蕭鸾望着那人低垂的樣子,有些看不懂。
“姬道長想來忘記了,閣下的緻命傷乃在下所為,你不該謝我。就像你當年誤殺龍姨,卻暗中将她救下,在下也不會謝你一樣。”
姬長江酸澀極了,他側過身,不去看蕭鸾的神色。
“在下救那魂魄從未想過要娘子稱謝。”
他雖為捉妖師,也不是那種是非不分之人,當年之事,他為假太仆師叔所騙,本就難辭其咎,救下龍魂不過是彌補過錯,從未有想過讓小騙子對他感激不盡。他隻希望她念在他救了龍魂的份上,能理理他,不将他當成陌生人便好。可如今小騙子這般,無論神态還是話語都淡漠極了,若非龍魂還在他這裡,想來她半句話也不想與他說。在南越山中的那段時光,是他最快樂的日子,他曾希冀,若小騙子一輩子都記不起那些痛苦的記憶,一直無憂無慮下去該多好。但命運詭谲,不以個人意志順遂,而她終将成為真正的她,愛恨分明。
他下山前,他的師父望江老天師曾為他蔔過一卦,那卦象迷惘,雲霧缭繞,看不清楚,不過大概意思是他此次下山危險重重生死一念。太蔔師叔得知後,曾想讓其他弟子代替他去往京都,坐那太蔔之位,但他沒有應允。天道之下,順勢而為,若命中有此一劫,無論如何,此地不應,他處自然應驗,躲避是無用的。
本來他以為南越山靜泰寺會是他應驗之地,不想,竟教他遇見她。沒有記憶的小騙子沒心沒肺、聰慧狡黠,那般靈動,就如東來初見。
當他得知她被妖捉走,一路尋來,看到她孤零零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心疼極了。
藏在玉獅中的龍魂比他還快,瞬間閃移出去,将那大妖撞飛了出去。
隻他沒想到,小騙子會在這一刻恢複記憶,恨意噴薄而出,符箓燃起,穿透他的胸膛。
這便是師父所說的死劫麼?
死在小騙子的手上。
他笑着閉上了眼,感知死亡的臨近。
但最終他沒有死,他被小騙子救了下來。
但他甯可她不救他,好過如今這樣的冷淡陌路。
姬長江心中百轉千回,當年一念之差,道心破碎,一直不得脫解,差點成心魔。
可成心魔的又豈止他一人,蕭鸾一直耿耿于懷,為不能救下龍姨悔恨不已。
此事一直梗在兩人之間,如今,龍魂未死,殘魂成團,縱然蕭鸾面上冷淡,心中卻是歡喜的。
隻是對上姬長江,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冷面待之。
或許這樣也好,她與他本就兩個世界的人,她為半妖,他為太巳府天師。再者,望鄉之鄉中,她偶然習得鳳族所有心法,體内的妖氣已壓制不住。
本就是對立的兩個群體。
就這般相忘于江湖,再好不過了。
想到此,蕭鸾與姬長江道:“還請閣下将龍姨娘歸還。”
姬長江摸了摸脖子上的玉獅,笑了笑,“好。”
輕輕将寒玉拽下,遞了過去。
那通體瑩白的玉石溫潤極了,小小的白玉獅子,與之前那木獅一般無二。
在當年蕭鸾對他的那隻木獅流露出歡喜之情時,他就想到這一天,才以寒玉刻下一模一樣的獅子,想着有一天可以親手送與她,也不知那人記不記得。
姬長江苦笑一下,想是不記得了。
他看着蕭鸾接過玉獅,面上淡淡無波無瀾。
隻一眨不眨望着玉獅中一閃而過的光芒。
姬長江捂着胸口咳了咳,原本為蕭鸾符箓穿透的傷口已愈合了大半,但那痕迹依然明顯極了。
蕭鸾不自然得撇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麼。
但最終還是未說出口。
姬長江看到了,卻也隻輕輕一笑。
“既已物歸原主,在下告辭。”
姬長江說完搖晃着身體站起,捂着傷口,踏着厚厚的積雪往遠處走去。
臉色蒼白的,好似随時都會倒下一般。
他一步一步,漸漸在風雪中縮成一個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