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間的路上經過營地活動區,張露水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從前她也參加過心理援助熱線和心理咨詢機構的實習,但接觸過的都是親密關系、原生家庭、個人理想之類的課題,雖然來訪者的痛苦真實存在,但這些事情比起生死确實是太輕太輕了。
她還不太清楚自己應該怎樣去面對這些,嘗試通過觀察周圍人的反應建立起自己的認知坐标。
昨天的慘烈景象已經不複存在,來來往往的人大都面色平靜,隻有腳下大片大片被染成暗色的土地讓她确認自己的記憶并不是錯覺。
原本鮮紅的血液被氧化、踩踏,最終和這片孕育了它們的土地永遠融為一體。
隐約有婦人的吵嚷傳進耳朵,平時在公共場合反感的聲音此刻變得無比親切,她下意識加快腳步去尋找聲源,原來是幾個中老年婦女正七嘴八舌地指導霍瓦怎麼喂孩子。
霍瓦不知道怎麼表達感激,這些素未謀面的婦人給他帶來了孩子的衣服和玩具,雖然都是舊的但很幹淨,柔軟布料在掌心裡的觸感讓他覺得溫暖。
這好像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得到這麼多的善意和關注。
“霍瓦,下午好呀,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張露水湊上去打招呼。
“他很健康,胃口也很好,今天吃了很多米糊。”他認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蹲下與孩子對視,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虛握着的小拳頭。孩子笑着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興奮地揮舞着小小的四肢。
大家都笑了,戰争年代,孩子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奶奶!弟弟卡住喉嚨了!”溫馨的氛圍被叫喊和腳步聲打破,幾個六七歲的孩子慌亂地跑過來拉扯大人的袖子。
在他們指着的方向,一個小男孩蜷着身體躺在地上,雖然嘴巴鼻子都在拼命吸氣,但臉還是完全憋紅了。
為首的婦人一把把小男孩抄起放在自己腿上,扒開嘴巴看向咽喉深處,确實有一顆花生。她撐開孩子的颌骨,伸手進去想把花生摳出來,但手指碰到喉嚨時,孩子忍不住開始咳嗽,身體的抖動讓那顆花生被推得更深。
“讓開!”張露水顧不得禮貌,用力推開身前幾個人,“把孩子給我。”
不知所措的婦人遇見救星,聽話照做。張露水跪在地上,從後面環住孩子的腰腹,一手握拳置于肚臍上方,另一隻手由下至上用力錘擊。
幾下之後,孩子哇得吐出一顆花生,新鮮的空氣湧入氣管,他終于可以放聲大哭。
婦人抱緊小男孩,反複确認他的安全後,激動地抓住張露水的手,把額頭貼在她手背道謝。
“不客氣,但這套操作你們最好都學一學,吃東西嗆到的時候這是最好的急救方法。”
人群的焦點從霍瓦變成她,婦人們拉着她的手,誇她美麗又善良。
“哎,你是不是昨晚那個姑娘?他發瘋的時候,是你阻止的吧。”突然有人認出她,與此同時,被指到的霍瓦慚愧地低下了頭。
“對,是我。”
“怪不得覺得有些眼熟,剛才茱莉還和我們說,以後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找你做心理疏導呢!不過心理疏導是什麼意思呢?聽都沒聽過。”
聽到她們問起自己的工作,張露水一下來了精神,開始認真宣傳。
“當我們被子彈打中,身體就會受傷流血,對嗎?其實這些可怕的事情也像炮彈一樣,會在我們心裡留下看不見的傷口,讓我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
心理疏導就是幫助大家治療心裡的傷口,我們坐在一起聊聊那些難過和害怕的事,就會輕松很多,可以繼續好好生活。”
張露水說完這番話,無人應答,大家都在嘗試理解這個全新的概念,直到一個戴着頭巾挎着籃子的婦人打破沉默。
“說不定我們明天就被子彈打死了,治療心裡的傷口也沒有意義。”
就在昨天,她的丈夫在沖突中受傷被送進醫院,她殺了家裡養了好久的雞想給他補身體,來到醫院卻被告知丈夫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沒錯,生命永遠是最寶貴的,但在保住命、治好了身體的傷口以後,如果心裡的傷口還在,我們也沒辦法過上正常的日子。心理疏導不能保證我們不被子彈打中,但它能幫助我們維持内心健康……”
張露水越說越小聲,因為知道自己冠冕堂皇說了一堆,卻并沒有回答婦人的問題。
可是又能怎麼回答呢?
她沒能力承諾任何事情。
直到想要退縮的眼神遊移到抱着孩子的霍瓦身上,她才多了幾分說話的底氣。
“心理健康對一個人有多重要,大家對比一下他昨晚和現在的現在的樣子就能感受到。雖然很多事情都控制不了,但現在讓我們努力地生活吧。”
提到霍瓦,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們也完全理解了張露水的話。
“明白了,心理疏導就是不讓心靈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