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部心思都在今天的正事上,對宋青原“你怎麼知道我沒經曆過”的心理活動渾然不覺,翻開手裡的小本本,推到對面給他看。
“我需要申請一名精神科醫生來配合工作,如果他們問理由,你就按這些說。”
他拿起本子看上面的字:在目前複雜的現實環境下,來訪者的症狀很可能不僅僅是心理層面的困擾,還涉及到更深層的精神問題,必須由專業的精神科醫生開出藥物進行針對性治療,同步配合心理疏導,能為來訪者提供更綜合高效的治療方案。
“好的,我盡快去辦,但如果申請到了你要怎麼感謝我呢?”
“你今天怎麼怪怪的,是不是傑斯又和你說什麼了?”她皺着眉警惕地看他,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轉回自己的本子上,“我不喜歡他那款,你做自己就行,衛星電話給我。”
張露水接過電話,聯系在地球另一端的導師。
奧姆·格林,在全球心理學界都小有名氣的人物,但初次見面的人基本都不會猜到他是心理學家,而是以為是理工科的教授。
畢竟大衆印象中的心理學家都是溫和包容,一幅精神世界極其自洽、寬容自己也寬容他人的樣子。
而他戴着一副銀邊眼鏡,眼裡的光芒被鏡片折射得更加銳利,仿佛一眼就要把别人看穿似的。
相應的,他也是出了名的要求高畢業難,手底下包括張露水在内的大部分學生都是被調劑過去的。
她一直覺得如果自己能選上别的導師,早就成功畢業了。
電話很快接通,向來處變不驚的小老頭沒有問她還要不要回來參加二次答辯,也沒有對她現在的工作表示驚訝,隻是讓她把遇到的問題說出來。
這麼驚心動魄的事,他硬是一點情緒都沒有,其實當年從一線心理工作退下來就是因為無法共情别人才被淘汰的吧,她在心裡偷偷想。
不過格林教授雖然毫無情緒價值,實用價值卻點滿,他聽完她的問題,給了幾點建議。
第一,溝通問題。就算這裡的人都會說英語,但母語語境能讓他們更清晰地意識并表達自己的感情,她最好去學習當地語言,條件受限的話可以請一位精通雙語的翻譯幫助溝通;
第二,目标對象問題。每個人群都有自己的心理共性和溝通方式,她可以在集體疏導中把組分得再細一點,如單獨分出婦女組和兒童組,或按照當前心理問題的種類分組;
第三,療法問題。目前聽下來她使用的共情、情緒舒緩這些更多的是通用的治療技術,針對PTSD的療法用得比較少,回去把課本通讀5遍,不再贅述。
老頭,不,格林教授,不愧是你!張露水眼神示意對面的宋青原幫自己拿着電話,騰出手在本子上飛快寫着隻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筆記。
“但剛才那些都是皮毛,最重要的部分隻能靠你自己領悟,”嚴肅的小老頭話鋒一轉,随着電波傳來的聲音似乎也變得更嚴肅。
“我記得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盡人事知天命,做好課題分離,不要在水邊救人救到自己也掉下去。面對來訪者你能做的隻有引導,結局如何最終還是由他們自己決定。”
怎麼可能分得這麼清楚呢?我又不是你!但她沒打算就這一點進行辯論,怕老頭生氣不肯和她說下去。剛打算把這句敷衍過去,對面又說話了。
“不過我想你是聽不進去的,那麼,我這裡有另外一句更适合你現階段的忠告:
心理咨詢做到最後,拼的是對人的理解。每次遇到困境時問問自己,你真的足夠了解來訪者了嗎?想清楚這一點,你就會有大收獲。”
“那您覺得我還有哪裡不夠理解他們呢?”她意識到這個點已經很靠近自己内心的焦慮了,拿回電話急切詢問。
“抱歉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因為我沒有接受過專業的心理督導培訓,而且,如果你的來訪者陷入困境,你也會直接和他們說一些大道理嗎?”
“那請您至少告訴我,我畢業論文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吧!”
“抱歉,這是你的事情,我必須确保我的機制是公平的,所以我不能幫助學生作弊。”聽着這個聲音,她就能想象到電話那頭是怎樣一張平靜的臉。
“……好的格林教授,我明白了。”她很不甘心,但也知道導師不會再和自己說什麼了。
“如果你想探索别人的内心,就必須先和自己的恐懼作鬥争。”
和煦的陽光,被風吹動的窗簾,甚至連坐在對面一臉認真的宋青原都從張露水眼前消失了。她覺得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隻能聽到狂風暴雨的聲音。
突然一道閃電照亮眼前的世界,她看見重重黑影沉默地注視自己,但還是剛才的黑暗更讓她無法接受。
她拼命想要抓住那道閃電的尾巴,即使這可能會把她劈得粉身碎骨。
于是她幾乎是用喊的問出那一句: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恐懼是什麼啊!”
電話那頭的人依然沒有被她的情緒影響,就好像他并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上帝派來指點迷津的使者。
“那麼你至少問問自己,當初為什麼選擇了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