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到賓客散去,兩個小孩已是半迷糊着睡眼被嬷嬷抱在懷裡,看得幾個在一旁看着的都忍不住又笑又有些心疼。
“早叫他們兩不要瘋玩了,偏是不聽,勸也勸不住。”尤可顼嘴上這麼說着,但是眼裡的柔和暖意卻是藏不住。
尤瑾也看着自家妹妹酣然的睡臉,笑着給人揭底,“那也怪不到翰哥兒身上,一準是梧姐兒撺掇的。她呀,打小就坐不住閑不下,這回出來一趟,若是沒玩個盡興,可不得歇。”
荀病白卻是笑着拆台,“那不也是你慣着,才縱得她這麼大膽。”不過眼珠子滴溜一轉,“我可是得幫梧姐兒記着你今兒說的這回話,省得她一心就向着你,合起夥來把我給擠兌。”
尤可顼一開始還樂呵呵看着兩個年紀不大的小叔叔互相拌着嘴,隻是瞥見後院走來的年輕婦人目光無奈地看了過來,這才讪讪收起臉上的笑。
“今日也太晚了,不如兩位叔叔和小姑姑就先在府上将就一晚吧。”說着,聞氏看向正趴在嬷嬷懷裡睡得香甜的兩個小孩,滿目慈柔,“小姑姑陪着玩鬧,也累得緊,便不要再挪動了,這一來二去的再輕手輕腳,睡得也不能安穩。”
見少年人面上浮起似是要回絕的赧色,聞氏輕輕揮手喚來個小厮模樣的,“這樣吧,我派人去叔叔府上通傳一聲。都是自家人,在這住上一晚,也好讓可珉與兩位叔叔多讨教讨教學問。”
尤瑾本想說出口的拒絕話咽了回去,想起了什麼似的,看向另外一邊被提及的主人翁,果然就見到了正悄悄向自己眨眼的尤可珉,“不必了,我直接讓跟着的護衛回去說一聲就是,你們夫妻今日操辦得也辛苦。”
“本還說着過來幫把手的,沒成想反倒還累你們操心了。”
荀病白聽得此處,笑指了指睡得正香的梧姐兒,“我倆倒是沒什麼的,有個屋睡就成。隻是這丫頭晚上睡得不老實,還要勞煩多挂心了。”
“要是被梧姐兒聽到你在這編排她,我可是不會再幫你遮掩着哄過去了。”尤瑾眉心微動,搶在人開口前怼了人一句。
聞氏也眉眼彎彎,“若要這麼說,可真沒人能比翰哥兒小時鬧騰的。兩位叔叔便放一百個心吧,我定會照看好的。”
見着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小侄子和小姑姑也都被各自的嬷嬷抱了下去,尤可珉也不等人說,笑眯起眼,“那便由我帶兩位叔叔去歇息吧,哥哥與嫂嫂也着實累着了。”
尤可顼與聞氏自是無有不可的,也樂得見幾個歲數相差不大的少年人多親近,隻是又差使了幾個丫鬟小厮的,囑咐了幾句才讓人帶着去了。
等到跟着尤可珉走到已經收揀好的屋子,尤瑾卻是微微一愣。
原來這處的布置竟也與他京中的住所别無二緻,若不是這會兒來往的下人都是不曾見過的生面孔,他還以為自己是回到了自己院子裡頭。雖有了落腳那處院子的布置在先打樣,再出現這麼一處同樣的院子也不為怪。
不過該驚詫的還是半點不帶少,畢竟這可不是他家。
“小叔叔可是奇怪這院子怎的與京中陳設頗似?”尤可珉正将派來伺候的人都打發出去,但好似已經猜到尤瑾心中所想,又或者說就是等着這一刻,偏頭笑着開口。
荀病白也染上些許好奇,出聲道,“怎麼我就沒有這待遇?果然是表叔不如親叔叔了,真是傷透了我的心。”嘴上說着仿佛多傷心似的,眼裡卻隻有滿盛着的戲谑。
尤可珉倒也沒真的以為荀表叔這麼說是被傷到了,“哪裡是我哥細心,是璟叔特意吩咐過的,說是小叔叔你來蘇遠府,肯定是要常常過府小住的,恐怕突然換了地方睡不踏實,便早早就讓人送了圖紙來。哪裡想到小叔叔日夜筆耕不辍的,倒讓這早備好的院子落了會兒空。”
這話說的……尤瑾眼中劃過一抹流光,可是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那邊的荀病白嘀咕起來。
“璟哥還是最疼你,有什麼事都替你想在前頭了。哪像我爺爺,半點不管我,我跑去西北吃苦受罪的,大半年好不容易才回一趟也不關心一句,就會拿家法壓我。”
尤瑾聽着好笑,“你也知道是自個兒偷偷跑去西北?舅祖父還不是怕你不長記性,挨了打還不知道巴巴要等着讨第二回呢,這才拿起家法伺候着。”說着,笑摸了摸人腦袋,“哪裡就有不疼你了。”
想起出京前聽的那番囑咐,還是把到嘴的話吞了下去,隻佯裝無奈笑罵,“你瞅瞅他,這還在侄子面前呢,倒先和我争起醋來了。再說了,哥哥疼我,難道就不疼你了?我,哥哥,世子表哥,哪個不疼你這小霸王的?”
尤可珉也笑着打趣道,“是我多嘴,不該提這一遭的,倒讓兩位叔叔……”
荀病白有些面紅耳赤地急急打斷,“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是一時上頭才說的,以後定然不會再犯傻了!”
尤瑾心中微歎,知道荀病白還是有些埋怨舅祖父,隻是這事兒外人實在不好說什麼。隻能在一個老小孩和一個真小孩中間努力斡旋調和了。
畢竟這事兒說到底,也不能說兩個人誰對誰錯,都是為着對方好,隻是又都太倔強,一個覺得自己的安排才是最好的,另一個又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認為自己能闖出一番天地。
“可珉,你之前說的話……”沒有再多說,尤瑾轉過頭看向笑盈盈的尤可珉,尤可珉倒也不打馬虎眼了。
将手往外頭的方向一攤,“我想,小叔叔之前應當是從沒有想過入科場的吧?”
看着尤可珉攤開手的方向,尤瑾便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果然就看到尤可珉露出一個和白日裡見到過的狡黠神色。
“最開始聽到哥哥說京裡的那位小叔叔天資聰穎,被璟叔炫耀了一遍又一遍,每回的來信都要向他絮叨。還在信中說,若是小叔叔有意科舉,或許連他都隻能避其鋒芒。”聽到這裡,尤瑾心下有些怔忡,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沒讓情緒帶到臉上,屋裡的兩個人也渾然不覺,“我是不信的。”
尤可珉擡頭,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的小叔叔,“不是我自誇,自開始摸書起,就沒人懷疑過我是天資卓絕的天才。就算是在府學裡的同窗裡,我也自信自己缺的隻是時間。“
“我倒是沒看出來,小侄子你看着面上溫溫和和,骨子裡倒是傲得很。”一道聲音突兀地插進來,荀病白見着兩人都回過頭來望向自己,“可你說了這麼多,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啊!”
尤瑾面上浮出無奈的神色,反觀尤可珉倒是恢複了平日裡溫和的模樣。
他沒有去接荀病白的話茬,隻是繼續安靜又專注地看回去,“我讓哥哥代我問過璟叔一句:若是真的有一回我二人為同年,究竟是誰會勝過對方一籌。”
天色已經完全籠罩在黑暗中,尤可珉仰躺在床上,思緒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往常這樣定是因為遇上了什麼難題不得其解,才隻能冥思苦想,希求那一刹那的靈光能撥開重霧、指點迷津。
要是被哥哥抓到,定是會唠叨他又犯了癡勁,半點不知道徐徐圖之的道理,隻一味的作踐身體。
可是他便是這性子。有問題,不解決,哪裡就能睡得着了。
故而今日一言,看似莫名其妙,就連一同來的那位忠武侯府的小公子也說自己今日不同尋常,實則,已在他心裡輾轉思索了千百回。
他是少年天才,若要說這世上有誰能讓他心悅誠服的,也不過寥寥數人。璟叔就是其中一個。
還小時,每回璟叔自京中來信,他都要央着哥哥好好與他說說,那個名字也就自然而然地,從字裡行間飄了出來,刻在了他還不算太分得清胸中悶漲到底為何的腦子裡。
後來他知道了,這種情緒是嫉妒。
即使未曾謀面過,可他就是這樣毫無道理、蠻橫地嫉妒上了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
明明沒有多大本事,都快十五了還隻是個白身,成天的瞎鬧胡玩,在京中富貴不知事的圈子裡長大的小纨绔,就這樣的人,卻被他心中敬仰許久的人翻來覆去地誇。
若他真有幾分聰明勁兒,算得上有些許才學倒也罷了。可他去打聽來打聽去,那些子……那從京城裡飄來蘇遠的都是些什麼話?
聽到哥哥說京中的小叔叔要來蘇遠府小住時,他便上了心。特意沒有在第一天到的時候就一起去迎,說着府學裡課業緊,轉頭就派了身邊的書童去碼頭等着。
在府衙門前見到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尤瑾,這個困擾了他許多年的難題,終于在今天浮出水面了。
是。很好看的一張臉。但除了好看些,似乎也并沒有什麼其他的、能讓人稱道的地方。或許不怎麼像個纨绔子也算個可圈可點之處?
腦海中閃過一張在光影氤氲間愈見神采的臉,那個少年依舊是挂着清淡和悅的笑,說出的話卻是如出一轍的狂妄,“你大可試試看。”
和另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仿佛跨越了時空的桎梏重疊,“你赢不了。”
明明沒有真的聽到過,這句話卻仿佛直接在他的識海響起,不留一絲餘隙,回蕩着、片刻不停地掀起驚濤駭浪。
尤可珉翻了個身,呵,就憑這麼一個前不久突發奇想開始頭懸梁、錐刺股的纨绔子?腦子裡雜亂的閃過些片段,陌生又熟悉的張張人臉閃過,最後定格在一張,前不久才見過的笑臉上。
迷迷糊糊間,尤可珉睡了過去,隻是在意識完全沉入深處時,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出一行字來。
燈下美人,月下君子。
果然是風緻自現,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