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像是在重現一段客觀事實,反倒像在模仿,代入——她在成為他。
小楊:“你這麼确定?”
溫了月解釋“我學過一段時間唇語。”
“啊……哈哈,是吧,我就說呢。”小楊生硬地笑笑,将信将疑。
溫了月站起來,放在男孩身上的目光從剛才的觀察變成輕蔑地睨視,“待會估計能在他身上挖出不少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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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講座結束。
獄警組織衆人離開,留下需要心理疏導的孩子。像是為了印證溫了月說法,這一批心理疏導的未成年犯裡就有那個早早被三人留意到的男孩。
溫了月沒參與,她坐在咨詢室外,仔細閱讀手上借來的資料。
男,15歲。家庭條件優渥,父母常年在外工作,經住家保姆一手帶大。9歲趁保姆睡覺時砍傷她的左手,因未滿12歲,無需承擔刑事責任,顧責令監護人嚴加管教。13歲,父母離異,同年,持刀殺害領居家的女孩,并用…….
“歇會兒?”
溫了月眼前出現一瓶黑咖啡,她接過咖啡,“謝謝。”
“裡面不用您看着嗎?”
易淑賢不屑地“嗤”了聲,“這種還要我看着?出去别說是我學生,我嫌丢人。”
溫了月抿唇,擰開蓋子,喝了口咖啡,液體滑入喉嚨,咖啡醇香過後,舌尖湧上一股苦澀。
她低頭想繼續看資料,易淑賢咳嗽兩聲告誡她不要再看,然後随口跟溫了月聊起閑話。聊的都是工作生活中一些瑣碎的小事,溫了月安靜聆聽并不插話,隻有在易淑賢把話頭抵給她,她才會接上兩句。
時間在談天說地中慢慢流逝,走廊盡頭的地面上留有一抹帶有涼意的殘陽。
咨詢室門把手轉動兩下,獄警指揮五個未成年犯依次走出。
罵髒話的男孩站在最後,緊縮肩膀,眼神閃躲,全然一副唯唯諾諾的膽小模樣。路過溫了月身邊時,他下三白的小眼珠忽然聚在右側,斜視過來。
男孩趁獄警沒發現,壓在褲邊的手快速豎了個中指。
溫了月冷眼旁觀,視線了無懼色跟随他。
男孩愣神,想要反擊的動作無意識變得誇張。
獄警終于覺察,高聲怒斥,“做什麼!”
有這一嗓子,溫了月輕飄飄地移開視線,攤在腿上的資料被她唰地合上,不再分出一個眼神給它。
離開管教所的路上,四人之間的氛圍很是沉悶,直到踏下管教所最後的台階,小楊長籲一口氣,她拍打自己的胸前順氣,“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地方,每次跟這些孩子交流,我一次比一次難受。”
小嚴沒說話,仰頭猛灌了好幾口水。
小楊:“那男孩給人感覺可不舒服了。看起來他很膽小吧,他又這樣——”她學着男孩的樣子,低着頭,眼球在上,自下往上盯視溫了月,嘴角翹高,不過嘴角周圍的肌肉都沒動,“你看,他就這麼看我。”
小嚴毒舌點評,“像偏癱。”
小楊翻了個白眼,“疏導做了,數據樣本也有了,就是感覺自己在做無用功。”她有些洩氣,“接觸的未成年犯越多,我就越無望。他們傳遞出的信息要比某些成人還要污濁還要暴力。他們先天比别人缺少共情,那本身如此,又怎麼會改呢?”
易淑賢笑呵呵的,“跑腿助理,你怎麼想?”
溫了月插兜走在前面,眺望遠處的瀝青跑道,紅綠相間的籃球場,保養完好的健身器材;高牆之下,這裡不像關押罪犯的監獄,反而像是一所學校。隻不過,擁有的是一群特殊的學生。他們之前的生活裡,充斥猜忌,欺騙,暴力,血腥;身處混亂無序的世界,跌跌撞撞的成長。犯了錯的他們理所當然該接受懲罰,卻因人類對于幼仔本能的慈悲心,給予他們重生的機會。
這裡是因他們而生的溫柔教化所。
“我初入這行之前,遇到一個男孩。第二次見面,他就控住我的頭,要把我往他的身下壓。”
溫了月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她仿佛在講述别人的事情。
小楊整天泡在實驗室裡,實操離她很遠,她沒辦法想象如果換成她,她要怎麼辦。但她還是跑到溫了月左邊,挽住她的胳膊,她們今天第一次見面,不能算親近。
隻是這種情境,她認為自己有理由用行動陪伴她。
溫了月啞然,顯然意識到她的話會産生歧義,“我沒事。”
許久未出聲的易淑賢張口,“揍他沒?”
“當然!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因為有咨詢師和來訪者這重關系,我還賠了不少錢。”
溫了月想到她給出的錢就心疼。
她面向小楊,說:“有數據顯示國内近兩年受理審查起訴14歲至16歲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要比往年上升百分之15.5。”
“你看,未成年犯罪隻增不減。”她笑笑,繼續道:“我是想說,我比任何人都要厭惡未成年罪犯,但我還是依舊選擇去相信。哪怕我有時也會動搖,可我會逼自己回到原位。我堅守我選擇的這條路,必然會改變一些人。”
“當然,我隻救願意改變的;假設遇到死性不改的,你就在心裡說:去你的吧,你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系。”
小楊眸光微動,耷拉的腦袋重新直起,喪失的信心仿佛又回來不少。
四人談話間,已走至停在管教所外的汽車前。
小楊和小嚴先上了車。
易淑賢留下來,問:“有沒有想法備考海大,來當我的博士生?”
這小姑娘有天賦、有信念,之前她就有意栽培她,誰想到某天竟然拍拍屁股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跟宋景川那個沒出息的一樣,都還沒出叛逆期。
溫了月沒直接回絕,而是露出一個“請她放心”地笑,“教授,我們其實殊途同歸,不是嗎?”
學術研究實現不了她想做的;如果她牽挂的事終得圓滿結局,她倒是可以考慮重新回到校園。
易淑賢搖搖頭,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伸手放在溫了月左臂上揉了揉,“會好的,會好的。”
安撫像羽毛蹭過溫了月鼻腔,她的回複帶了鼻音,“我知道。”
“滴滴——”
溫了月突然被突如其來地喇叭聲驚到。
她看向發聲的源頭,當即愣住。
摩根石粉色庫裡南的降半後車窗裡坐了個容貌昳麗的女人。
她淡淡地賞給溫了月一個眼神。
看這架勢,周渟淵像誰真是一目了然。
溫了月匆匆告别易淑賢,來到車前,沒進去。
“蘭姨。”
沒人理她,她也就杵在原地沒動。
司機撐着車門,“溫小姐,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