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個身形同沈年相近的宦者戰戰兢兢抱着青色宦服進來,雙眼緊閉,不辨方向,竟對着火爐作了一揖:“殿下,可還有别的吩咐?”
歲歲:“倘日後有人問起今夜之事,你當如何?”
那叫歎川的奴才是個機靈的,一聽聲音便知拜錯了方向,旋即緩緩挪到歲歲跟前,施了個跪拜大禮:“奴才今夜從未進過殿下的寝宮,至于奴才的這件宦服,是奴才自己穿破扔了。”
歲歲滿意點頭,接過宦服,道:“出去吧。”
歎川轉過身,冷不防撞在了身後的柱子上,歲歲出聲提醒:“門在右邊”,這才磕磕絆絆地退出了寝宮。
沈年身上這件白袍着實紮眼,她讓他換上宦服後,又遣散了門外所有婢侍,掩其出宮。
京都的冬夜一向寒凍,剛出鳳陽宮,歲歲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夜風鑽進衣領裡,灌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沈年回頭看向她,眉頭微蹙,恍惚間有一刹,歲歲瞥見他眸中閃過一瞬擔憂,但聽他說:“公主回去吧,不必再送。”
可觀他臂上血流不止,面色蒼白,歲歲着實放心不下,依是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高聳的宮牆下,雪落了滿頭,仿佛一瞬間,他們都白了首。
沈年問:“值得嗎?”
歲歲望着他,雪在眉心間消融,落進眼裡,晃似長夜裡一盞孤燈,乍破天光。
“既行事,便不問值不值得。”
好半晌,沈年默不作聲,眉目裡隐有霧氣,遠處有巡夜的侍衛朝這邊走來,他看了看歲歲,道一聲“冒犯了”,言罷扶上歲歲的腰肢,縱身一躍,腳尖在宮瓦上踩過,青衣劃過夜空,融為一色。
那是歲歲頭一次離他這般近,近得能感受到他的體溫,還有身上馥郁的梨花酒香。
他輕功極好,疾而穩,在這墨色長空裡劃作一道弧線,她被他扶着,半點也不覺得颠簸。
待回到地面,已離皇宮有數十裡之遠。歲歲将将站穩,一道寒光倏地擦着面頰掃過,濺起勁勁寒風,沈年從腰間抽出匕首,反手挑落來人手裡的長劍。
歲歲被掩在沈年身後,視線越過他清削的肩頭,她看見三五個着黑袍的人,帽子兜住他們的臉,不見容貌,月光映在一柄柄長劍上,把劍光折射得清寒逼人,寒光照進黑袍人的眸子裡,化作無邊殺意。
黑袍人執劍刺向沈年,出手皆是一擊斃命的招式,沈年徒握着匕首,挑翻迎面而來的長劍。
兵器相撞之聲,皮肉綻開之聲,仿佛都臨着歲歲的耳膜炸開。
黑袍中有一人見攻擊沈年讨不着上風,當下揮劍朝歲歲斬來,沈年伸臂摟過歲歲,那長劍堪堪劃過她的腰際,腰間象征公主身份的令牌被斬落,金令明晃晃地躺在雪地裡,幾個黑袍人見此金令皆是一愣,詫異地看了一眼歲歲,旋即收劍而走。
歲歲拾起自己的金令,複看向沈年,這一番打鬥間,他額上已涔滿細汗,方才又用傷臂護下歲歲,臂間的傷口再一次掙裂,潔白的帕子上染了幾點朱紅,和着暗淡梅香,肖似迎風寒梅,百折不回。
沈年咬牙撕下袖間布帛,信手在傷臂上纏了兩圈,紮了個奇醜無比的結,道:“公主現在該如何自處?”
他雖是這麼一問,語調卻冰冷,并無關心之意。
歲歲思量少時,道:“我半夜離了寝宮,半道而歸隻會惹人非議,”她看向淌在雪地的鮮血,“隻能将計就計,假作遇刺了。”
身為将要及笄的少女,大鄢唯一的帝姬,她須得穩重自持,不丢了天家顔面,清眸掃過沈年的眉目,她想,自己最不願的還是因為她的身份而牽連到他。
她伸手抽過沈年手裡的匕首,刀光如水,在月色下折射出清涼的異光,仿佛白绫滌蕩在波光粼粼的湖中。歲歲握匕首的手法尚顯稚嫩,下手卻毫不含糊,一揮一揚間,手臂上被剜出一道深長的血口子,鮮血沿着手腕滴到雪地裡,化成好看的妃色。
“既是遇刺,自然要留點證據。”歲歲解釋道,月光灑在她瘦削的身骨上,清緻單薄,她把匕首還給沈年,徑自朝山野裡走去。
隻要在這山野裡平安度過一晚,明日一早宮裡的人自能順着線索找到她。
一望無際的白裡,她拖着黛色長裙,腕上是觸目驚心的紅,于漫天清寂下,迎風而上。
沈年望向歲歲清瘦的背影,他知她向來是八面玲珑處世圓滑,可此刻她的背影裡卻透出一股決然,雪沫子和着風沙,在沈年的心裡繞成一個結。
他今夜虧欠了她。
沈年自認并非通透之人,不願和旁人欠下債果。他提步追上去,眼底映了滿月清輝:“今夜事因我而起,你既要在山野裡度過一夜,我便該護你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