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畢連磕了三個響頭戰戰兢兢道:“下官無能,沒解決好門前鬧事之人,擾了陛下清淨,下官有罪,下官甘願受罰。”
平華帝眉挑了挑,“鬧事之人?”
下一瞬手中舊書被重重甩在地上,“你可識得此書作者?”
範畢瑟縮着爬到書前,翻了翻書本扉頁的署名,“晏子疏”三字倏然落入眼簾,随之從書頁的夾縫中掉了張宣紙下來。
宣紙上印着幾行清勁墨迹,範畢拿起宣紙細細端看,看完後隻覺四肢僵麻,腦中嗡嗡作響。
這紙上一字一字陳述着他上任以來的種種惡行,每一樁攤開來都是砍頭的大罪。
沈知安站在平華帝身後,此刻也明白了那日晏之非要親自來行宮的緣故。
這江左的地方官欺人太甚,他不得不借換書之由,向陛下告發範畢。
平華帝威嚴道:“朕再問你一次,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小人以權謀私、欺壓百姓,小人不配為官,小人知道錯了,求陛下開恩,饒小人一命……”
說着,範畢擡手朝自己臉上打去,一道鮮紅的印子引在臉上。
他一掌接一掌地打,口裡念着“求陛下饒命”。
平華帝被擾得心煩,當即令道:“拖下去,杖八十。”
說是杖刑,但八十大闆打下來,其實和要人命沒什麼區别。
平華帝這心裡頭也确實是愁,自昨晚見到歲歲與沈年待在一處,他忽然之間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是不是錯了。
窗外又落雨了,仿佛剪不斷的愁緒。
平華帝朝徐自辛喚道:“傳元暮過來。”
“是。”
歲歲進到殿裡來,沒待她請安,平華帝已揮了揮手,示意免禮。
“上回的棋還沒下完,陪朕下會棋吧。”
“是,”歲歲坐到平華帝對側,低眸時發現眼前的棋盤上根本沒有棋子。
平華帝問:“無棋之局,能解否?”
歲歲不解:“女兒學淺,還請父皇賜教。”
平華帝不語,轉首望向窗外,雨勢比方才更大了些,仿佛打翻了的棋子傾盆而下。
他想将歲歲嫁與将軍府,何嘗不是将她視作一枚棋子。
轉而平華帝又看向歲歲眼眸,這眸中的光太亮了,亮得驚人,也太淨了,似枝頭傲雪,清冽明透。
他依稀記得自己年輕時的眼神也是這般,幾經濁世竟隻剩下了精明與算計。
他算了一世,累了,心頭驟然湧起一股恻隐,問:“你當真願嫁趙無塵?”
歲歲不曾猶豫,點點頭道:“既是父皇賜的婚,女兒自然願意。”
平華帝定定注視着歲雙眼:“朕要你說真話。”
歲歲愕然,已不知如何答。
違心的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
平華帝倏地将棋盤掃到一旁,沉聲道:“無棋之局,索性就跳出棋局。”
遠處的湖面墜開圈圈細浪,孤雁低飛,在雨幕中劃出一道自在長影。
良久,窗台邊的燭火被斜灑進來的雨絲澆滅,平華帝遣歲歲下去。
沈知安從帷幔後舉着一盞新的燭台出來,将方才被澆滅的燭換下去,道:“陛下,您這是在逼公主做一個抉擇。”
平華帝盯着空蕩蕩的棋盤,終是沒發一言。
歲歲從殿裡走出來的時候,正瞧見伫立在殿外的趙無塵。
他盯着簾外雨絲,盯得出神,清澈眉眼裡頭一回浮上淡淡愁悶。
像是目睹一場絢麗日出,被暖陽灑了滿身,可到底抓不住那道流光。
歲歲便知趙無塵是聽見自己方才與平華帝的對話了,她走上前問:“怎麼站在這裡?”
趙無塵被喚回神思,一轉眸看見歲歲清淺笑意。
他一霎跌入她潋滟溫軟的眸中,鋪天蓋地的溫柔包裹了全身。
這江南濕漉漉的曠野踏得他心裡爛如泥,卻适時有一把紙傘撐在頭頂,靜載一路月光。
趙無塵陡然就将愁悶抛諸于腦後,咧嘴笑道:“陛下今晨叫我去晏府向晏先生問詢江左近年來的情況,我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不知要如何問,便想再向陛下讨教一番,沒想到小殿下也在裡頭。”
這樣的事原是該讓皇子去做的,平華帝此舉倒是叫人猜不透了。
思及此,歲歲道:“我陪你一道去吧,以免出了岔子。”
趙無塵欣然點頭,喜不勝收。
其實歲歲心下也存了旁的心思,自上回見過晏之的妻子張意沉,她甚想再見一回。
應是那日的雨霧太急太濃,把一切灌溉得朦朦胧胧,歲歲想再看一眼她的發,她的眉,還有那雙與自己分外相似的眼。
從行宮徒步至晏府有兩三裡路程,歲歲不喜坐轎辇,喚伴雪來撐傘。
趙無塵卻将油紙傘搶過去,舉在自己與歲歲中間,傘面微微傾斜。
他忽然道:“小殿下,我曾經在話本子裡看到一句話:風雨常有,遮風擋雨之人卻不常有。”
歲歲瞥了他一眼,故意不抓住重點,道:“想不到你還會看這些酸書。”
趙無塵急得解釋:“那都是書販子哄騙我買的,騙我說是什麼兵家奇書,我才買了下來。”
歲歲輕笑不語。
意識到被帶偏方向,趙無塵又急忙拐回正題:“我想為小殿下遮雨。”
雨點細細碎碎,打濕半邊青衣。
他拄着傘,垂了首又側目,緊張而小心地觀察着歲歲反應。
雨點子落在地面上“噼裡啪啦”聲此起彼伏,歲歲手執過傘柄,将傘檐微微往正中間傾了傾。
“迎風臨雨,未必是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