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裡的枯葉被風吹着沙沙作響,她輕緩的聲音伴着陣陣風息傳入沈年耳中。
“你叫什麼?”
“江休言。”
聞言,歲歲隻是緩緩點了點頭,眼波靜得似夏夜的月光,觀徹着萬物,又對萬物都不在意。
長久的一段靜谧後,外頭的霧色淡了許多,隻是知道黑袍人守在林外,幾人不敢貿然出林。
沈知安忽而問:“鳳陽宮走水,連陛下都以為小殿下您……”
“夫子又何必再喚這聲小殿下,我已不是元暮公主了。”歲歲冷清道。
沈知安啞然失笑,他望向歲歲雙眸,依稀記得這雙眸子從前淨如白雪,如今仿佛揉進了團團散不開的愁雲,而那道執着如炬的光芒,似乎也在一點一點暗下去。
沈知安又道:“老夫還記得那日在行宮,陛下對你說的那句‘跳出棋局’,本以為你的選擇是安定,将軍府确實也護得起這份安定,卻未想到,你竟設了這場出局之弈。”
晏子疏苦笑道:“知安,你我數十年的交情,此事我同你說了也無妨,歲歲并非純妃所出,而是我晏家的女兒。”
皇室的晦秘猶如沉入河底的墨翡,浮上水面的那一刻合該是震懾世人,而此刻它卻似淡荷輕輕探出了頭,并未引起任何風波。
沈知安極淡然地接受了這個訊息,道:“不在皇家也好。”
說罷,他忽然擡眸定定盯着歲歲,眸中的慈祥與和藹一時叫歲歲不知如何自處。
但聽得沈知安語重心長:“歲歲啊,但盼往後你能真心笑一回。”
歲歲愣了一愣,清眸微垂着,長睫下灑着淺長倒影,她蒼白的唇輕輕抿了抿,到底是什麼也沒說。
卻有束束煙火在江休言心頭綻放,帶起他神色裡的幾分歡喜,他問:“所以,你并非公主?”
歲歲點點頭:“嗯。”
他忽而笑得更甚了,道:“那便好。”
他一方面覺得她往後便不用再受皇室束縛之累,這是極好的;一方面又想起平華帝曾叫他克制下的那分私心,似乎終于可以冒出頭角,應該也是好的吧?
林中冷意更濃幾分,半空中落下一瓣似白似透的沫子,在斜斜光影裡映着清澄的微光,細細一看,才知是雪花。
晏子疏:“江南一向少雪,今日竟落雪了。”
沈知安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道:“這可不妙,若那群黑袍人還在外頭守着,我們隻怕要在這裡過夜。”
到了夜裡,氣溫降下來,加之落雪,人的身體恐是頂不住。
江休言道:“我去看看他們可還在林外。”
“我與你一道去。”
歲歲倏然站起身來,見三道視線齊齊詫異盯着自己,她解釋道:“有個照應。”
沈知安:“如此也好。”
晏子疏:“萬萬不可。”
二人的聲音同時響起,沈知安與晏子疏對視一眼,似是心領神會,又同時改口道:
“一同去也好。”
“那便休言一人去吧。”
聞之,兩人不禁擰着雙眉,疑惑看向彼此。
到最後,晏子疏索性一攤手,說:“依歲歲的。”
歲歲放下背間行囊,正要提步時,似想起什麼,她又從包裹中取出一方帕子,才轉身出了山洞。
穿過茂密林木,腳下枯枝被踏碎的聲音清脆回蕩在林間。
一片清寂裡,江休言蓦地問道:“你以後會留在江左麼?”
歲歲搖搖頭,說:“誰又知以後的路,能活着已是萬幸了。”
江休言看着她半側清稚的輪廓,張了張唇,欲言又止,欲語還休。
複行數步,但見林外幾行黑袍人來回踱着步,全然沒有要走的意思。
兩人隻得轉過身往回走。
雪勢倏然大了起來,洋洋灑灑落了滿首花白,這條靜谧林道走來,恍惚是從青絲走到白首。
歲歲猝然将手中帕子塞到江休言手裡,說:“它已是你的物,我不該再留着。”
帕子冰涼涼地,攥在手心竟有些微的燙手,像剛溫過的烈酒那樣燙。
江休言卻沒推拒,下一瞬蓦地停下了腳步,轉首看向歲歲。
他眸中的野風不曾停歇,一如林中低鳴不斷的山風。
山風拂過他清冽的眉梢,拂過歲歲清削的肩膀,拂過紛紛揚揚的雪粒。
良久,但聽他道:“我在你的眸中看見了漫天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