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休言走進來,問道:“陛下信佛?”
平華帝瞥了他一眼,爾後緩緩将經文合上,道:“于大鄢而言,朕便是佛。”
他這話,不單單是在彰顯一國之君的威儀,而是明了江休言此刻來殿的目的,靖國日益強盛,如今想欺到大鄢頭上來,隻要他為君一日,便不會讓這樣的局面出現。
香爐中升起縷縷青煙,如紗般橫亘在江休言與平華帝之間。
江休言挑明了話頭道:“陛下,十年前大鄢收我靖國三座城池,如今是不是該還了?”
平華帝:“這便是江久山使你來大鄢的目的?”
江久山指的便是靖國的建興帝,當年鄢靖還是兄弟之邦,然此去經年,早已物是人非。
江休言:“這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他眉頭冷硬,眸底野風喧嚣着,似要把眼前渾人視線的青煙吹散。
平華帝蹙了蹙眉,隻當他是少年心性,笑着說:“你不妨說說你的意思。”
“陛下,君王之間争的是一山一水,可百姓之間争的是一湯一飯,當年陛下掠地奪城時,踩過的屍骨堆積如山,而今你我兩國之間若再要以城池為争,苦的依舊是百姓。”
“我明白陛下當初将我放在沈夫子身邊的因由,陛下要滅我心性,可我卻看到了衆生皆苦。”
“陛下說自己是大鄢的佛,那陛下何妨不像佛一般斂目朝下看看,這世間,真的太平麼?”
“仁者莫大于愛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可我想問陛下一句,如今的天道當得上這個‘公’字麼,有人生來便是奴籍,有人生來錦衣玉食,有人食不果腹,有人夜夜笙歌。賀姝與廉江之死,便是最好的證明。”(注)
“當年我問過夫子一句話,如今我也想把這話問與陛下:人命也分貴賤麼?”
“砰”的一聲,平華帝重重拍響桌案,幾案上的經文從案上滾落,書頁翻卷着,最後躺在地磚上時,書頁停格在某一頁,上頭寫着:道其不行矣夫。(注)
殿中内侍齊齊跪地,“陛下息怒。”
平華帝注視着書頁上的那行字,眸中震怒與疲憊交錯,他徒然躬身親自撿起撒落在地上的書卷,拍了拍此間灰塵,道:“朕乏了,你且下去罷。”
……
晏子疏回到宮舍時未見到歲歲,周稽不知從哪扒拉來一隻雞腿,邊啃着邊從門外進來,道:“俺一早覺得餓就想出去找點吃的,回來的時候就沒看見歲歲殿下了,俺還以為她去玩不帶俺呢。”
晏子疏眉一蹙,拎起行囊便往外頭走去。
迎頭走來一個提着食盒的婢女,宮道寬敞卻偏偏與晏子疏撞上,她手裡頭的食盒打落在地,散了滿盒的膳食出來。
晏子疏連連躬身去幫婢女拾起地上膳食,那婢女口中一邊說着“多謝先生,多謝先生”,一邊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晏子疏,爾後匆匆收起食盒離去。
周稽跟了上來,問:“先生,那婢女塞了個啥玩意兒給你?”
晏子疏朝四周望了望,見無人才警惕打開手中紙條,頂端寫着“冷宮”二字,下端畫有從宮舍通往冷宮的路線。
男子不能入後宮,因此紙條上畫着的這條路線彎折,繞了不少小徑,為免被人發現。
兩人照着圖中線路匆匆趕赴冷宮。
歲歲與秦似愁已在宮門前等候多時,見到晏子疏與周稽走來,領着二人往冷宮中正殿行去。
幾人跟着秦似愁來到香台之後,但見秦似愁擡手推動佛像,至佛像面朝門口時,香台後的牆壁上陡然現出一條甬道來。
幾人見之一驚,想不到這凄冷深宮中竟藏了這樣一條暗道。
秦似愁笑道:“這條道我命人花了幾年才修成,冷宮清寂,不時到宮外去解解悶才不緻此生無趣。”
言罷,秦似愁從香台上取過一盞燭燈,道:“跟我來吧。”
甬道幽暗,歲歲與晏子疏、周稽走在後頭,森森寒意裹挾着周身。
周稽打了個冷顫,道:“俺咋覺得這麼冷哩,太吓人了。”
秦似愁回眸看他一眼,輕笑一聲:“個頭挺大膽子倒正好相反。”
行了許久,至前頭出現一點微光,便知到盡頭了。
歲歲朝秦似愁道:“多謝娘娘。”
秦似愁揚起殷紅的唇角,隻道:“你應謝你自己。”
兩方正要作别,忽聞前頭傳來一聲巨響,似是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歲歲聞聲回過頭去,那人正要驚吼出聲,歲歲下意識捂住其雙唇。
但見來人眨了眨清澈眸子,眸底一點一點湧上震驚之色,雙唇隔着歲歲緊覆的手掌,喃喃道:“小……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