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休言微微側目,望向坐在上席上的人,梁歸舟正淡笑着捧杯,敬道:“今日請各位皇兄皇弟及靖太子來此,一則父皇著我執掌大局已有段時日,但終歸新儲未立,諸多朝事仍要與皇兄皇弟們共議才可;二則父皇昏塌前,猶記得靖太子也曾與父皇談涉過,不知是何事由?若為兩國之事,今日竟可在此相商。”
他話音落,伶人指下的琴曲也正正收尾,梁歸舟揮一揮手,伶人施禮抱琴退去。
一時殿中靜寂,唯暮歸的大雁盤旋在殿宇上方發出一聲斷腸般的嘶鳴,而随着這聲雁鳴升騰在殿中央的煙霭也仿佛有了鐵馬冰河之勢。
分明是令人甯神的熏香,此刻卻有萬矛相對的忐忑。
諸皇子互相瞥一瞥,無人願第一個做聲,便紛紛低頭凝視着杯中酒,似要将杯盞望穿。
江休言卻将酒盞掃至一旁,定定直視着梁歸舟,身骨挺立,若清風拂山崗般巋然不動。
應是黃昏裡刮起的風歇了,殿中央的煙霭也散開,梁歸舟才終于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眼神,他不知道應該描述其是堅絕還是鋒銳,隻知道那雙眼底總席卷着難以馴服的野風。
直到梁歸舟在這場對視裡敗下陣來,率先别開視線,江休言才道:“你直說你的意圖便是。”
聞言諸皇子齊齊偏眸掃了江休言一眼,一時心驚。
因為宮瓦下的人說話總愛迂回婉轉,長此往複便以為交談勢要如猜謎般難揣真意才算高深。
他們太害怕被揣度與看穿,認定要披上厚厚的遮布才能行走于人間,直至偶遇赤誠者,一邊心驚對方的赤/裸,一邊看見倒映在對方眼底的自己,身上披的哪裡還是遮布,分明是早已起了鏽的鐐铐,一節節潰爛于血肉中。
梁歸舟像鲠了一根魚刺在喉間,既咽不下,也吐不出,隻能應對他毫無章法的對弈。
“我本願與靖太子交心,靖太子何以如此戒備?若問意圖,倒該是我問問邊關靖軍又是何意圖?靖太子拿此話問我,倒像是我要挾你了。”
江休言微微挑眉,不再看他,掠過諸皇子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視線落定在殿上一塊橫梁上。
他凝了凝眸,梁歸舟也跟着神色一緊,握盞的手微微一顫,灑了兩滴酒水于席間。
一直立于其身後的侍者上前半步意欲拭席,梁歸舟擡手示意其回位。
江休言收回目光,挑明了道:“我此來大鄢已近一月,政事不通,未達家信,倘要拿問軍情,應下慰邊境将士,然四殿下終日弄術怠政,不了民生軍情,衆心不穩,縱靖軍有朝一日當真攻鄢,爾焉能應乎?”
梁歸舟眉目陰斂,腕節上隐約可見青筋暴起。
三皇子是個萬事求和的性子,見幹戈漸起,忙搶話道:“四弟,今日我等宴坐于此,皆為父皇安康、舉國安邦而來,何況靖太子誠意出使我國,更不必杞憂外患,為今首要,是平定内亂才好。”
五皇子見氣氛稍緩,遂接過話柄:“四哥,唯治久安實乃重重要務也。”
八皇子年紀尚輕,隻曉得随聲應和:“是啊四哥,也不知父皇何時才能清醒過來,還是先按三哥說的辦吧。”
見八弟都已發言,七皇子才敢直抒己見:“如今早朝連日未上,群臣之心動蕩不安,民生治化更不可停斷,還須四哥安撫朝臣,盡早展開春闱,擢選能人,百職分其任,固萬民之熙洽。”
聞見此番發言,江休言眸光微動,擡目正色端詳起這位七皇子梁去雨。
梁去雨身形清瘦,雙頰微凹,兩邊的顴骨像兩座突兀的小山凸起在頰側。他言語時隻敢盯着席上案闆,一番話說完,又偷瞟了一眼梁歸舟神情,轉而捧起案上酒盞一飲而盡。
他約莫是不會飲酒的,才放下杯盞便劇烈咳嗽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但到底是借酒壯了膽,才敢接着說:“若彼時父皇仍未,仍未……”
“去雨願擁立四哥。”
表态的話說出口,梁歸舟呼吸一滞,竟有一瞬的愣怔,須臾後像終于松了一口氣般,嘴角一點一點揚起笑意來,轉動眸光靜靜望向三、五、八皇子。
五皇子左右看了兩眼,神色為難,嘴中支吾,難作定奪,八皇子仍是方才那句“還是等父皇清醒再議”,三皇子更是緘口不言。
梁歸舟将幾人表情收于眼底,心底便大緻有了方寸。
他再度拿起酒盞,手臂不知何故又是一顫,杯中酒灑了半數,連衣裳上也濺滿酒漬。
身後侍者上前遞上帕子,梁歸舟接過後在手中将帕子狠狠一攥,像捏碎一隻蟬蟲那樣無謂,然片刻後他又輕緩張開手心,慢條斯理地擦淨手中酒漬,借餘光再乜一眼江休言,手中的動作便不自主地重了些,仿佛要借這帕子揩去雕欄上最頑固的那粒灰沙。
待掌心裡的酒擦淨,侍者伴梁歸舟去後殿更換衣裳。
殿中幾名皇子互相觀望,仍是不曾言語。
江休言再次擡眸望向房頂梁柱,他感覺到那根梁木幾乎是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待再度眨眼看清之際,梁上猛然傳來一聲“嘎吱”的爆響,梁木頃刻斷裂,緊接着周遭的橫木紛紛落墜,整座殿宇恍然之間呈坍塌之勢。
變故之急令其他幾人還未反應過來,便已有墜木砸向頭頂。
江休言連忙起身避開橫木,意圖朝殿門行去,斷木卻如星點般亂墜,堪堪攔住去路。
亂态中衆人慌不擇路,桌案下更是躲滿了婢侍,然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躲桌台下沒用,大殿快塌了,趕緊跑!”滿殿的宮人瞬時烏泱泱朝殿門奔去,誰也不願相讓,竟生生将唯一的出口堵死。
不知是誰打翻了燭台,刹那間火光缭繞,黑煙彌漫,江休言全力推開身前橫木,可濃煙熏嗆下已是難辨眼前路,他伸手尋向懷中一方清涼的手帕,企圖用這帕子捂住不斷蹿入鼻息的濃煙,然糾結片刻後到底還是将手帕收回,小心藏好于胸口,轉而撕下袖上布帛捂住口鼻,再往前行。
頂端的斷木還在掉落,重重砸于江休言背脊,他失力倒在塌木間,手臂一次又一次撐扶試圖起身,卻仍是無力。
濃重的煙霧将周遭一切都攪得混沌不堪,甚至于他的神思和他的雙耳都開始發混起來,竟然在此時聞見一聲清冷如雪卻無邊熾熱的呼喊。
“江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