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烏不得不放下眼前事,忙拔腿奔向内室。
陽光透過镂空的窗照在召晟臉上,他還有些不适應,雙眼仍未完全睜開,兩手撐着床,緩緩坐起來,面色滄桑,像是隔了多年未見的長輩,不知不覺間老了許多。
“師父,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她睜大眼睛盯着窗前熟悉的面孔,難得露出焦急的神情。
“我......我......”召晟口幹舌燥,嗓子難受,說不出話,他看着面前陌生的臉,心裡奇怪這姑娘的聲音怎麼這麼耳熟。
正巧餘下二人端着藥碗進來,将它輕輕放在桌上。
星烏忙拿了那碗,端到召晟嘴邊灌下去,把他嗆得更難受了。
“你師父體内的蠱毒,我已用針法逼出。”謝清河發自内心地一笑,“近些天注意些身體,不要吃冷的,多曬曬陽光。”
“你們師徒團聚,我們兩個閑人就不打擾了,對吧,謝兄?”沈溯朝謝清河眨眨眼。
對方向他投去一個無奈的眼神,任由他拉着自己走了。
召晟連咳幾聲,才意識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星烏,終于把藥全咽下去,問道:“剛才的,都是誰啊?”
星烏想了想,簡單解釋:“先說話的那個是救了我們的大夫,後說話的那個......我也不熟。”
“這樣啊,那你謝過人家沒有?”他拍了拍她的肩。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謝了三天,正在謝。”
“那行,等你謝完再走。”召晟早已習慣她不合常理的說話方式,隻是笑笑,“我也得謝謝他才是。”
笑完他又想起來先前的事,語氣急促:“那個在鋪子裡打你的人呢?”
星烏撓撓頭,小聲說:“哦,他啊,他先打我的,而且他有前科,所以被抓走關大牢裡了,可能死了吧。”
召晟心想那就好,先前聽那小厮喊他什麼爺的,他還以為是得罪了什麼惹不起的大人物呢。
他看着星烏如今那張可愛俏皮的小臉,仍有點不适應:“對了,你的臉怎麼了?”
“我殺人了,怕出事。”星烏面無表情地撒謊,繼續解釋,“那位大夫幫我換的臉,挺好看的。”
“殺人?”召晟一愣。
二人同行已有兩年,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自然也沒有固定的工作,隻是在哪兒都是打雜,或是街頭賣藝。
打雜的時候,重的體力活都是召晟幹,星烏的手常痛,他不敢讓她幹這些;賣藝的時候,星烏負責表演,他就負責吆喝和維持秩序。
她舞劍甚是好看,加上臉長得不錯,效果還可以;期間還被幾個玩雜耍的藝人看中,邀請她加入——結果當然是一一拒絕了回去。
空閑時,二人就練練劍喝喝酒,吃點甜的勻點生活的苦;雖過得清貧,也算快樂。
在他的記憶裡,小徒弟隻是開玩笑般說過自己曾殺過不少人,他便也當成玩笑。
殺人......召晟很難把這個詞和星烏聯系起來。
她會武功不假,喝醉的時候也迷迷糊糊說過要當大俠的昏話,可這和殺人的聯系還是太淺。
非要說有什麼聯系的話,她偶爾說夢話,會邊用俗語罵人邊大喊“殺殺殺殺殺”,後面還跟着幾個他沒聽過的人名,“殺”完她就嘿嘿一笑又睡過去。
他知曉,她内裡雖性情乖張,在外卻很守規矩,大約隻敢在心裡想想怎麼使壞。
平日裡她一張冷臉一言不發,似乎不怎麼願意和陌生人交流,警惕性也很高,還未惹過什麼禍。
倘若她當真殺人,大約也是迫不得已吧。
小徒弟這麼可愛,怎麼會主動殺人?
她肯定是不小心殺了人,心裡愧疚,不敢面對自己,所以才請求大夫幫她易容。
就這樣,召晟總算想通了。
星烏有些小緊張,她方才之所以那麼說,也是想試探師父的态度,畢竟她接下來要說的......
召晟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湊近抱了抱她。
星烏愣住了。
她呆了半天,才從召晟溫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下意識吐出一句:“師父,對不起。”
“又咋了?”召晟被這句道歉驚得内心一顫。
小徒弟性子傲,常擺出一副高冷範,以前縱有道歉,也是做了錯事想推脫責任,不情不願演出來的。
是啊,她到底是為什麼而道歉呢。
星烏又是一愣。
她明明不擅長道歉的。
她更擅長逃避,不管是當初從葬雪樓離開,還是那夜......
現在亦然。
星烏靜下心,盡可能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真誠一點,說:“唔,就是覺得師父你太累了,以前錢是你賺,衣服是你洗,飯也是你做......”
“我就想着,以後我也幫師父分擔一點......”
她正要說窮奇觀的事,卻被召晟打斷:“先治好你的手,回去再說。”
“師父,我的手已經好了,就是那位大夫治好的。”
她放低了聲音,語氣平穩。
召晟看着她低垂的眼眸,問:“真的?”
“真的,絕無虛言。”她歪頭眨了眨閃亮亮的大眼睛,“師父不相信我嗎?”
“我信。”召晟無奈地回答。
星烏一聽這話,心中欣喜,直接切入正題:“師父......我覺得,出于生活考慮,我們以後還是要幹點有技術的活。”
“咋的,你想讀書?那也行啊!”他激動地握住了小徒弟的手。
雖說大甯禁止女子參加科舉,但學堂裡還是有女弟子的,結業後給人當書童,也是常見的。
隻是上學的話,還是要投入不少錢。
不過小徒弟若是真心求學,他還是願意努努力的。
面前的少女略顯尴尬:“......不是。”
召晟忽地急了,語氣嚴肅:“召星烏,你可别告訴我你把自己賣到窯子裡去了!”
“師父,我說的不是這個技術。”星烏忙擺手,捂臉認輸,“唉,我跟你說實話吧。”
她将那夜和沈溯的談話和盤托出,唯獨省略了吹笛那一段。
“所以,你是想去這個什麼窮什麼觀打工?”
星烏靈機一動,直接借用沈溯的話,“是為了懲惡揚善,行俠仗義。”
“那很好啊!”他欣慰地摸了摸星烏的軟發,心想小徒弟總算有點高尚的追求了。
以前不是吃就是睡,兩眼一睜就是練劍,他都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
他高興地坐起來,拍了拍手:“那我們去跟那位大夫說,問問他什麼時候離開合适。”
星烏将召晟扶起來,他适應了一下好久沒動過的腿,搖搖晃晃走出内室。
門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明明是黃昏,卻沒有陽光的痕迹。
陰沉的天空籠罩了整座長安城,醫館内,原本幹枯的藥草也隐隐散發出潮濕的氣息。
台前坐着的青衫少年正在打瞌睡,地上撐着一把未收的傘,大概是剛回來。
“女俠,你們要走了?”
“沒,”星烏環顧四周,沒發現謝清河的身影,冷冷發問:“怎麼就你一個人?”
“謝兄已經離開了。”
“啊?”
“你們若是想走,也可以走了。”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拿出鬥笠背上包袱,也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