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和吳娘一樣,因着這幾年近身服侍的緣故,早就對沈硯服服帖帖。此刻聽聞沈硯語出驚人,她也沒有太過吃驚,隻是放下燭台輕聲問道:“娘子汗了麼,是否要我去打水來擰條帕子?”
沈硯這才發覺額上有略微的汗意。她從床頭的屜子裡抽出一條絲帕,胡亂擦了擦:“不必了,你坐下陪我說會兒話罷。”
阿桃便坐在床腳榻上,擡頭望向沈硯。
沈家這一輩的女孩兒取名皆入“玉”旁,唯有沈硯是“石”旁。阿桃早先偷偷問過吳娘,吳娘示意她看沈硯收藏的石頭,“你以為玉不是從石中剖出的麼?”
阿桃沒有全信。她想,使君那些年一個接一個的庶出兒女,應是叫夫人膈應了,反嫌那玉廉價。再說“硯”字,石見石見,老話說“水落而石出”,是為求真求知之意,也正應了如今七娘這般心靈通透。
沈硯穿着寝衣擁被而坐,看見阿桃一副傾聽神色才覺出不妥:“瞧我睡糊塗了,大半夜叫你爬起來受凍做什麼,快回去睡罷。”
這下反倒阿桃不肯了。她緊了緊身上的外衣,賴着不走:“娘子便和我說說嘛,我愛聽這些。”
沈硯失笑。阿桃和吳娘阿杏又不一樣,不知是否受她的影響,阿桃頗為關心時事。白日裡悶不吭聲的小侍女,這會兒才露出眼裡的幾分慧氣。
“怪我把你吵醒了,”沈硯斜靠在床頭,溫聲道,“也罷,荊南的事有些複雜,不如你猜猜父親為我挑選的夫婿是哪家?”
阿桃果然十分感興趣:“娘子已得了确切消息麼?”
沈硯點頭。
阿桃斟酌道:“我猜想,使君怕是不會讓娘子嫁過江的。因娘子曾說過,使君無意摻合這些禍亂,雖則前頭有四娘子嫁去太原範家,但娘子的身份又有不同。”
庶四娘子沈珏嫁去北邊範家隻是為妾,分量怎麼也無法和郓州的女公子沈硯相提并論。
“若使君這麼做,實際也相當于在諸侯裡擇其一站隊,這恐怕不是使君的意願。”
“言之有理。”确實,沈硯早知她既不能嫁諸侯,也不會嫁進皇室,她是郓州的政治籌碼,不到緊要時候輕易不能流露出風向。
阿桃清了清嗓:“若是不嫁過江,那便是在咱們江南挑選了,我原也是這麼以為。若果真是在咱們左近挑選,幾位合适的世家公子都是有數的,不過我瞧着娘子上回和吳娘提到此事時,不曾多言語,似乎不看好。所以我猜不着了,既不是江北,也不是江南,娘子既得了準信,就行行好告訴我罷!”
寒夜漫漫,兩人這般一個擁被一個披衣,倒生出了一絲夜談的氛圍。
沈硯怕阿桃着涼,也不賣關子:“你猜得沒錯,但做任何推測都要有實據,你依着我來猜想便不夠妥當,若我也錯了呢?”
“且看,這次諸侯大亂并非早些年那樣小打小鬧,怕是一定要叫天下改名換姓才會罷休,這點連你我都能看出來,我爹怎會不知?隻我們太守性情如此,覺得郓州避禍百年,存了僥幸之心,想着隻要不摻合,等到塵埃落定再拜新君便是。”
沈硯頓了頓,還是長話短說:“總之他是有為郓州打算,若将我嫁于左近的萊州或蓬陽,不過是加強了幾州聯絡,和舊日的進退同盟一樣效用,并無什麼增益和變數。所以我爹要找一個退路,一個能在亂局裡存活到分出勝負那一刻的倚靠。”
“我給你一個提示,你且往西看。”
阿桃得了音信便也不賴着了,舉燈回到屏風外邊,脫衣躺進被窩,屋裡複又安靜下來。
隻是沈硯也睡不着了。哎,川蜀派人來烏鎮,這也不是什麼難以探聽的訊息,有心人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郓州的打算。她爹找的退路,恰恰變成了動亂的火線。
譬如崔岑這種膽子大的,就喜歡先下手為強。
……
三月下旬,郓州除了要在春分前祭祀社日,還有好幾場花宴。數不清的春鵑、碧桃、海棠成片盛放,李氏不但要在太守府裡主持兩場茶話會,還要在碧遊台共舉花事,與民同樂。
偏這時兒媳懷孕,燕地的崔侯又上門讨債,李氏再能幹也不免忙得壞了心情。
“阿硯來得正好。”
早間沈硯去給李氏請安,就被李氏給逮住了,“崔侯要登門,禮不可失,這幾日你且來幫忙打理些許瑣事。”
這都是小事,沈硯沒有推拒。她起大早過來李氏屋裡,是為了别的緣故。
“母親,我昨晚做噩夢了,”沈硯這會兒又像個十五歲少女似的,她依着李氏的肩膀心有餘悸,“夢見許多年前那個細作。”
李氏頓時臉色一變,有些緊張地打量她:“你夢見這些做什麼,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言亂語了?”她第一反應便是沈硯知曉了昨日的事受到驚吓,是哪個賤婢敢多嘴多舌?
“不知為何就夢到了,”沈硯可不想牽累别人,搖頭道,“母親别擔心,這些年眼見着郓州有多不易,我再想起來也隻恨那細作可惡,攪得人心惶惶。”
李氏見她神情不似害怕,這才放下心來:“是啊,這些探子無孔不入,真叫人頭疼。阿硯不要想了,過來,娘給你梳頭。”
沈硯并不必每日清早來給李氏問安,她為了叫自己出現的不叫人起疑,匆匆趕來時隻草攏了一把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