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沿着房檐滑落,不遠處的矮山蒙眬得像是海市蜃樓。
霧蒙蒙夜幕下的咖啡店門外擺放的新款拿鐵宣傳海報。
深褐色的咖啡液晃着乳白奶液,最上鋪一層淡綠的蜜瓜生酪。
隔壁是間進門地勢向下延伸的唱片店,沿海地區暗褐色木櫃滲出沉澱的微酸氣味,黑膠唱片機擺放着黑色的老式頭戴式耳機,轉動的唱針形似微縮的芭蕾舞者洩露出電流般的雜音。
厲皎仔細端詳一片困在海岬礁石的灰藍色積水的唱片封面,右下角印刷着《潮汐池》。
雨聲嘈切,時不時傳來其他顧客的說笑聲,忽然天鵝絨觸感包裹住耳朵。
洋流般翻湧的旋律從四面八方傾身卷入。
仿佛黑沉沉的海水泛起一道光點,又連成雜亂的線,宛如夜空出現裂紋,星星點點,擴散布滿,最終整座海灘附近的水域都被釋放磷火的鞭毛藻占據,形成一大片钴藍色熒光海。
耳膜泛起充盈的酥麻,厲皎微怔片刻,扭頭擡眼,身後的展熹承正收回給他戴耳機的動作。
口型似乎在問:“好聽嗎?”
唱片店櫃架間隔狹窄,距離倏忽貼得太近,以至于厲皎能聞到展熹承剛在外頭沾染上的一點雨水潮濕氣。
厲皎摘下耳機:“自己聽不就知道了。”
展熹承正要接過,同時将手中的蜜瓜拿鐵遞過去,卻見厲皎整個人像是被蜜蜂的尖刺蟄了下,冷不丁打了個激靈。
“怎麼了?”展熹承立刻擡臂虛虛環住,循着他的目光望向斜後方,随即明白過來。
厲皎也很快輕輕吐出一口氣:“沒事,看錯了。”
靠牆玻璃櫃的不巧正好折射出夾角擺放的一面鏡子,乍看像是身後還站着另一個自己。
虛驚一場,厲皎低頭。
展熹承見狀也緩緩松開隔空圈在腰側的胳膊。
過了一會兒,厲皎攪動兩下拿鐵吸管,聽見摘掉耳機的展熹承認真評價:“好聽。”旋即他接上剛才在公交車上的話題。
“我以為你忘記了。”展熹承說,“而且在殡儀館的時候,我們都沒說上話。”
厲皎笑了下:“你不會以為自己長得很大衆吧?”
聞言展熹承也淡淡提起嘴角:“那倒沒有。”
入夜果然如厲皎所說,降溫迅疾,按照天氣預報雨還得再下一陣,兩人索性在樂聲潺潺的唱片店避雨。
“當時我太小了,所以很多事記不太清,不過我哥确實是研學回南菱後就性情大變,這點毫無疑問。”厲皎指尖在唱片架邊沿滑過,“網球課不去了,樂團的薩克斯席位也不要了,學習成績倒是沉寂一段時間後一飛沖天,學校老師都說他開竅了。幾個月後,薄遠——也就是我哥從小認識的好朋友,死在了舊圖書館的火災。”
“出事前,有次薄遠跟另外兩個同學來過我家,當時我哥在書房找遊戲卡帶,他就乘機悄悄問我,最近我哥有沒有跟什麼奇怪的人聯系。”厲皎頓了頓,“我應該是說了沒有,即便有,我也很難知道,随後他又說了一句讓我印象很深的問題。”
展熹承問:“什麼?”
厲皎:“那個時候每到放學時間,我經常會在陽台等我哥回家,他也每次遠遠看見我就會揮手,也許是因為這個習慣——”厲皎咬了咬下嘴唇,“薄遠問我,你有沒有看見誰跟蹤你哥?”
“……跟蹤?”展熹承臼齒摩擦 ,重複着這個詞。
“對。”
厲皎:“後來薄遠還把這件事捅到了我父母那裡,他說我哥在仙橋參加研學活動的那段時間,曾經跟他在電話裡說,懷疑有人尾随他,就像是被一條水草暗處的蛇纏住了,總之讓他感覺很不舒服,不過似乎研學結束就不了了之,沒再提過了。”
“薄遠擔心我哥在仙橋碰到了某種意外卻因為種種顧慮藏在心裡沒跟周圍的人提起,所以希望我父母能多注意他的狀況。”厲皎将咖啡杯捏出指節狀的凹陷,“說到一半,本來要去管弦樂團參加告别聚會的我哥提前回家了。”
初冬的朔風似彎刀,順着皮膚能夠狠狠刮下來一層血肉,年幼的厲皎伸手在窗戶水漉漉的白霧塗抹出一塊圓形,遠處受傷的海鳥在淺灘顫動着翅膀掙紮,寒風裹起礁石上殘鳥的血迹,海水在冬天呈現出交纏的鴿灰色和暗淡藍點。
岸邊似乎有幾個年輕人湊了過去,從高空俯瞰,人群與鳥群沒有什麼區别。
開門聲輕微響起,厲皎小跑到門邊仰頭慢吞吞道:“鳥,好像要死了。”
正在念高中的厲庭深身形挺削,被擋在紗布後面的眼尾,頂着塊銅錢大小的圓形傷口,像個巨大眼球中長出的陰翳,低頭看了他一眼。
“阿姨叔叔,我知道這麼說可能有點杞人憂天,但作為好朋友,考慮了很久我還是覺得庭深的狀态不太對勁,今天這麼冒昧地來打擾,真的很抱歉……”
“我們當然理解你的憂慮,關心則亂。”
“是呀,你也别太擔心,先坐下休息一會兒。”
無聲站在玄關隔斷後的厲庭深單膝蹲下,捧着厲皎的臉和顔悅色道:“死掉的東西忘掉就好,不用管他。”
“一個星期後,薄遠就死了。”厲皎自覺有些荒誕地扯了下嘴角。
展熹承淺褐色的瞳孔盯着厲皎良久沒出聲。
“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厲皎不解地轉身從鏡子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臉。
展熹承沉吟着不緊不慢道:“我在想如果我要跟蹤你,我會做什麼。”
厲皎眉梢輕動:“想到了嗎?”
展熹承眼珠不錯地說:“首先當然是尾随你每天的活動路線,上課,練琴,去管弦樂團排練?就像雪地裡踩在獵物的腳印一步步往前。”
“然後呢?”厲皎順着他的話問。
“再進一步,也許不單單是目睹,而是親身體驗你做過的事情。比如在食堂窗口按照你的口味打一份蜜瓜雞,從圖書館借你看過的小說。”展熹承瞥了眼旁邊的耳機,“或者聽你聽過的專輯,照片也會偷拍很多,有設備的情況下随身錄像能夠更好地捕捉每一個瞬間。”
厲皎提醒他:“一中食堂沒有蜜瓜雞。”
展熹承相當知錯就改:“不好意思,我會改成糖醋裡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