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官員說:“臨安罷了。”
花滿樓隻是點點頭,随後在官員的注視下,在自己的賬單下記下了那些金葉子。
官員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牌令,放到了花滿樓的桌子上,随後揮揮手就領着身後的侍衛走出了曲仙樓。
“嗯......話說這些官員真是有錢,這些金葉子,可夠我花好幾月的呢。”花滿樓拿過那塊牌令,突然皺起了眉頭,望向了二樓的閉門包廂。
戚風明。
北明桓玄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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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韓轲方才一番打鬥,确實餓了,便将早已涼掉了的飯菜湊合湊合吃了起來,但也沒有多少胃口,挑挑揀揀,這些特色菜剩下不少,于是韓轲便将官差招來,将剩下的飯菜打包好,遞到了存中手中,令存中和小厮一起分享。
“驚澤。”韓轲輕聲呼喚。
“嗯?”陳應闌詢問道。
韓轲喝了一口茶,茶香濃郁,倒是沖淡了口中淡淡辛辣,而後蹙起眉頭,壓低聲音說:“你哥沒走。”
陳應闌明顯愣了半晌,但終究是搖搖頭,說道:“是我疏忽。”
“怎麼?”
“昨晚逃離陳府的時候,驚動了一名守衛,怕把有人夜逃這件事情傳出去,于是我便将他殺掉了,但是臨行匆忙,我也怕驚動更多的人,于是沒來得及處理屍體。”陳應闌哀歎似地歎了口氣,喃喃道。
“你不是自稱是陳府軍的随身影衛嗎?為何沒有走正門?”韓轲更是苦澀難言,他的面色看起來更加難堪了,而後咬牙切齒地對陳應闌說,“我自以為你挺聰明的,沒想到你這麼笨,這麼傻......”
陳應闌一錘頭,說道:“完了,這要是被大理寺追查出來怎麼辦?我才剛重出江湖不過幾天......”
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對面韓轲的臉上,晦明變化,陰晴不定,他不知單腿翹起來,用手帕擦拭着繡春刀上的血迹,明亮的刀身映照出韓轲犀利的雙眼。韓轲沒有帶帽子,額前的單邊一縷發絲随着燭火微微飄搖,他的眼眸中倒映着燭火乍明乍現的燈火。
“你忘了本官可是誰?”
韓轲頓了頓又說:“當今朝廷,除了魏德賢,其次就是本官,沒有什麼是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你若想保全身,本官自然會為你撤下懸賞令和追捕令。”
陳應闌卻皺起眉頭,面色不悅,目前大理寺肯定還沒有追查到自己這裡,但是他也惱火自己為何如此的疏忽,竟然忘了清理守衛的屍體。
見陳應闌的神色,韓轲知道他一定很擔心,于是便提醒道:“你别怪本官說你,你也算是不少年紀了,經曆頗多,曆世深淺幾分,你也大概知曉。奈何亂世之中,這天下風雲可謂是一天一變,你離去了朝廷五年,這五年間多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又知道一二?”
韓轲站起身,走到了陳應闌身前,微微俯下身,直視着陳應闌。随後微微眯起眼睛,眼眸晃動,鼻尖溫熱的呼吸撲打在陳應闌臉頰上,周身都是淡雅素昧的香氣。
“本官隻手翻雲,隻手覆雨,可是我卻總覺得這朦胧煙雨間,差了點兒韻味。”韓轲擡起手,用微涼的指尖輕輕地點着陳應闌的鼻尖,說道,“差了點兒經曆半生腥風血雨,歸來後仍是一塵不染之韻。”
此刻間,鼻尖的微涼恰如春光和煦的清風,輕輕地掃過了陳應闌的心頭。讓原本冰天雪地的心房,刹那間杏花盛開,春意盎然。
但是陳應闌聽完韓轲的話語,确實不清楚這五年來朝廷世道是如何變化的。他一直甘之如饴地做着甘州影衛應有的職責,目光所及之處,不過是地方政事,但節度使和知州會即刻平息,他一個影衛也插手不進。
“這五年,我流失太多了,不過我不需要你為我,交上大批财權,撤下我的懸賞令和追捕令。至于那些捕快,我自有辦法。”
韓轲冷哼一聲,嘲諷道:“你有什麼辦法?驚澤,不是我說你,是陳家待你,你任性慣了,逞強極了,真以為自己還是五年前仍在追求世道真理的禦史大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好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你現在隻是一介影衛,無法幹涉權政之事。”
接着,韓轲走回到自己的位置,翹起了二郎腿,從袖管裡掏出一隻折扇,“刷”的一下抖開,折扇是白素的,上面寫了四個大字,從右往左依次是“虎落平川”,簡潔明了,格外醒目。
“知道那些客官怎麼說我嗎?”韓轲一陣輕笑,一臉平靜地複述着客官的話,“他們說本官是‘貪财好色、揮金如土、貪生怕死’之卑鄙戾臣。”
他撫摸着“虎落平川”四個字,深吸一口氣,一臉不屑地道:“可奈何本官天生傲骨。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韓轲’、不叫‘韓子安’,我的本名叫‘韓天承’,字‘天誠’。我年少時,曾在漠北神機營裡服過兵役,我也曾在北明國境邊疆處遙遙地望着遠處的、被大漠黃沙隐去的、被厥缁奪走的玄甲十三州。”
在韓轲的喃喃自語中,陳應闌在腦海裡勾勒出來一副絕美的鐵騎踏沙的壯美絕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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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韓轲手握長刀,騎着健美的棕色馬屁,身着重铠,頭戴紅綏,意氣風發的俊俏容貌,腦海裡裝着的都是淩雲壯志,望着遠處玄甲十三州的隐隐約約的國境線,目光堅定,堪如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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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神機營聯合陳府軍一同征戰了幾次厥缁人,但都無果。府軍見時機不好,倒是節節敗退,但是神機營養出來的鐵騎從不是這樣的,他們飲風吃沙,抛頭顱灑熱血,揮着利刀長槍,跨過了厥缁和北明的國境線,與厥缁決一死戰。”
“但是,我們神機營寡不敵衆,整個營地都被厥缁重創,就我在屍山血海裡幸存下來。神機營已經不複存在了,在北明的疆域上徹底地消失了,而現如今朝廷記得‘神機營’的人屈指可數,上下來看,也就是那些兩鬓斑白的老官和我了。刹時,朝中官員以戚風明為首的官員,朝皇帝上奏,說本官通敵叛國。”
“可是這些人哪懂什麼‘通敵叛國’之罪,他們想要的隻是在我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背後,所遺留下來的萬千利益。在亂世中何為黑白,何為善惡?那不過是那些自命清高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破紙鸢而已。”
“但很幸運,東廠督主魏德賢看我逆命而行不唯命是從的模樣,便偷偷地收下了我,給我高官厚祿,從此,我成為了東廠刑官兼指揮使——韓轲。”
韓轲這才擡眼,面對着陳應闌,說道:“這麼一說,我和你的經曆倒也挺像的。”
陳應闌點點頭,也示意認可。
起初,他原以為眼前的韓轲隻是一名單純的東廠刑官兼指揮使,沒想到他的經曆種種,可比自己崎岖多了。
自己與韓轲相比,可謂是不值一提的無名小卒。
而後,他慢慢啟唇,叫道:“韓天承。”
韓轲立刻怔愣了片刻,目光凝聚在陳應闌身上,神色五味雜陳,但他的嘴唇卻緩緩動中,唇語複述着這久違的姓名。
“其實很多事情,我從不刨析給外人看的。”韓轲頓了頓,神色變成了他從未擁有過的柔和,說道,“但你不是外人。對于世人如何評判‘外人’,衆生會理解成‘與人事物皆都無關的人’‘置身于人事物之外的人’,但本官不會,本官會理解成‘不可知吾本心者,不可述吾來路者,皆是外人’。”
聽完韓轲的話,陳應闌這才幡然醒悟。自己從出生到死,天下過客都需擦身而過,和你并肩談心、護你周全的人,定是将你視為“可知吾本心者,可述吾來路者”——他們,無論知己幾何,皆都不是外人。
“當然,你也隻是窺見本官的冰山一角。”韓轲将柔和的一面盡數收了起來,神情更是變為神秘般,居心叵測地看向眼前這壺茶水,淡淡地道,“我隻身趕赴朝野許久,論年齡可比你大許多,論閱曆也比你大許多,我并非完美的好人,也不是至恨的惡人,但是對整個世道來說,本官還是偏‘惡’多些。”
“他們說本官是‘貪财好色、揮金如土、貪生怕死’那都是世人的評價,我的功過不需後人所言,任憑自己筆墨青鋒來填寫。”韓轲目光逐漸狠厲起來,語氣也低沉了幾分,“如果将青史比作一塊天秤的話,我會是那根可以調和均衡世間萬物的杠杆。我的‘惡’是因為我調和了朝廷中人的芸芸衆生、仕途順坎,均衡了朝廷中人的權衡利弊、是非對錯;我的‘善’是不留于表面的,隻是對于一些極其熟悉且可以談和的來的人、外人之外的人,所袒露的真心。”
“驚澤,你也許會認為我面對魏德賢的高官厚祿會如此逆來順受,但也正是因為我均衡了我的權衡利弊、是非對錯,我才做了這個選擇,于我而言所正确的選擇。”
其實,人的選擇有許多種,但主要的選擇因素還是分為三個——“肯定”“忍受”“逃避”。無論是你選擇“肯定”也好,“忍受”也罷,“逃避”也了,都是正确的。但是對于結果而言,隻有“輸赢”。敗下陣之來者,無論是三個選擇因素的哪一個,都将會成為萬人唾棄的對象,官名盡抛、身敗家破;赢萬千之來者,無論是三個選擇因素的哪一個,都将會功名顯赫、名留青史。
曆史,隻有輸赢,沒有對錯。
功名萬裡江山,命如薄紙黃蟬。
強權之下,被迫剝去利刃,無奈淪為庸臣。
韓轲最後,他卻自嘲道:“亂世中最清醒的人,偏偏傷得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