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再說。”
氣氛陡然向着對峙轉變。
男人剛說了一個字,就被褚方知堵了回來。褚方知平時裡正色起來眸色極深,如今沒了鏡片的阻隔,更多了幾分駭人。
他這話放下,男人條件反射般地後退了一步,連着腰都挺不直了,矮了幾厘米。
兩人近乎平視。
“你是老玩家?”褚方知繼續問他。
“對。”
“八年前就在這兒。”
褚方知的記憶沒有斷層,要說有問題,隻會是車禍的時候。他很容易想到這層,但對聽的人來說,卻有另一層意思。
這便是他說一半留一半的原因。
男人沉默了。
良久。
“記起什麼了嗎?”男人近乎哽咽着問道。他的眼白被血絲蠶食殆盡,唇角抖得不成樣子。
這比起疑問更像哀求的語氣,暴露了太多,褚方知繼續盯死他:“你和我什麼關系?”
視線交彙的一霎,男人倉惶躲閃:“隊友。”言語間,那雙秋水寒瞳又藏了進了密林。
如此慌亂隻是為了隐瞞這個顯而易見的關系?這不正常。褚方知思索着,忽然想起秘書的原話,“就算勤工儉學,這麼張明星臉怎麼會埋沒在小小的咖啡廳?”
是了,他也曾有過這樣的疑惑,現在看來,這絕對是早有預谟。
他追着男人的目光質問:“你跟蹤我?”
“沒有沒有,”男人盯着腳尖,“其實你——”
【絕密信息洩露警告】
機械音刺入腦海,從心髒起始,放射性的疼痛頃刻而至,沖刷着四肢百骸。
林桓筝脫力之下不覺撞倒了褚方知,兩人一起跌落。
他低垂着長睫,掩住了破碎眸光,慘白的薄唇無聲開合,顫抖了半天隻溢出了幾縷意義不明的氣音。
這八年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就像是進入了永無止盡的懲罰地圖,如今來到這孤寂盡頭,遊戲重啟,卻被告之那段記憶是獨屬于他的刑具。
模糊的餘光還停留在褚方知略顯驚亂的臉上,這一瞬他生出了許多卑劣的想法,又在下一秒全部清出了腦海。
林桓筝疲憊地合上眼。
隻要人在,總會有機會的。
無非是歸零重來。
“怎麼了?哪裡疼?”褚方知衣擺還蹭着跌倒粘的灰,他僵着半跪的姿勢托着男人不敢亂動。
男人的血色更差了,冷汗從他的額角顆顆滾落,一雙眼完全充了血,融入原先的夜藍後黑得發紫。
“唔……禁言懲罰。”
現在能說話,說明禁言時間過了。
“我不問了。”褚方知心知是有什麼話觸犯了禁令。
對方争分奪秒喘勻了氣問:“時間?”
褚方知看了下腕表:“十五分鐘。”
林桓筝又閉了會眼,兩分鐘後再睜開時,就隻剩眼白還充着血絲了:“時間緊,先走再說。”他腰腹用力,彎折起身,一把拽起還蹲在地上的褚方知,方才那脆弱的樣子是一點不見。
褚方知被扯得連連回頭:“不看畫了?不是說……”
“不用。”說話間林桓筝已經兩步出了房間,帶着他奔跑過幽深長廊,推開支了一條縫的鐵門,才遲遲補了一句,“那圖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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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邁入恍若實質的濃霧中。
遠處月台矗立,油燈系在長竿頂端,被寒風狠狠抽着甩動。摸索前行了幾步,與月台的距離沒有縮短,前方卻驟然冒出了一列蒸汽機車。
褚方知猛地回頭,來時之路已被濃霧吞沒殆盡。霧這麼大,為何一直能看清遠處的月台和小燈?而剛剛,卻又何看不見這台龐大的列車?
月台、列車……什麼才是真實的?他知道在這裡不該多想,可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在細想之下打了個寒噤。
濃霧漫過腳踝,靠後的車窗顯出個透明的人影。那似乎是個小孩,在屈指比劃着什麼。他向前一步想看明白,被林桓筝一把攔住。
“等等。”
旋踵間人影消失,車窗拉上了簾幕,車廂一個挨着一個,敞着幾個黑洞的入口。中部那節車廂連門都亮得格格不入,簡直是打着燈籠告訴他們“快從這裡上來”。
褚方知眨了眨眼睛,不覺又瞪大了一圈,方才這裡有門嗎?
遠處的月台消失了,背後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好似給這盤默片接上了音軌。
“别回頭,走。”林桓筝直面向前,用力拉扯他的袖口。
兩聲汽笛嘶鳴。
左腕上的黏膩感,終于在踏入列車的那刻消失了。
他們不知道,此刻凍得硬邦邦的月台,正在不斷投射出大片人影,道路與非道路的界限越發難以相認,就像是暈開了筆墨,交融着生死邊際。這些人影,有包着頭巾的,有拄着拐杖的,有人穿着講究,有人打着傘,都帶着大箱小包的行李,凝視着他們的背影。
背景音夾雜着尾噪,不知源自何方,待所有玩家上車後,變得凄厲而清晰。
那是數以百計的人,異口同聲,不停道着三個字:
“留下來。”
留下來,成為願望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