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分别前,張金花向陳家娘提了一個條件:要先去河頭縣的陳家看一看。
陳家娘一口答應,說沒問題,我兒子不在家,也沒啥好忌諱的。
當天,張金花就跟着陳家娘去了河頭縣。
張金花十七歲了,還是第一次進城,眼睛都看直了——路面都是平整的,也沒有糞味兒;路上小攤小販,賣什麼的都有;行人個個衣冠整潔,即使老人也身姿挺拔,不似鄉下人,指甲縫裡總沾着洗不淨的泥,四十來歲背就弓如河蝦,怎麼也挺不直。
陳家娘繞進一個巷口有棵大榕樹的巷子,帶張金花進了陳家的房子。
房子是青磚砌的,足足有六間屋子,廚房後還有一間大堆房;院子不大,後院種了些菜,前院養了兩隻雞。
陳家娘替她收拾屋子,說這間房從前是孩子他爺爺奶奶住的,如今空着,你将就住一晚。
在家裡,張金花同四個妹妹擠一張大通鋪,夜裡這個的腿那個的手胡亂架在别人身上,要翻身都難。
如今,這麼大一個房間,隻住她一個人;陳家娘把墊絮鋪得厚厚的,她從來沒有睡過那麼軟的床。
在柔軟寬敞的大床上,張金花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間,她好像被一朵雲托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漸漸地被許多雲包圍着,雲朵的縫隙間透出柔和的光,照得她暖洋洋的。
忽然,一個聲音說:“金花,飯還沒做好嗎?”
她慌忙找聲音的來源,一回頭,發現爹娘就坐在她身後那朵雲上——
張金花驚醒了。
她睜開眼,看見滿屋陌生的陳設,又摸摸身上的被子,莫名流下淚來。
第二天,張金花早早就醒了。
在家時,一日三餐都歸張金花管,因此她為了做早飯,總是第一個起床。
如今在陳家,她不必做早飯,但習慣使然,醒了以後也再睡不着了。
推開房門,她聽見廚房裡傳出聲音,是陳家娘在做早飯。
張金花寒暄道,起這麼早哪?
陳家娘笑笑說,昨天回來得太晚,晚飯吃得随便,今天你回家,我想着早飯怎麼也得做豐盛些,好好招待你,否則太說不過去。
昨晚吃的是挂面,陳家娘特意往張金花那碗卧了兩個雞蛋。
精面和雞蛋,張家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回的東西,在陳家眼裡叫随便!
張金花要給陳家娘打下手,陳家娘連連推辭,說不能讓客人沾手。張金花一再堅持,她才松了口。
張金花并非要在陳家媽面前展現自己的乖覺。
她打開櫥櫃拿碗盤時,她看見籃子裡還裝着約莫兩三斤的挂面;揭開米缸舀米時,裡面的大白米滿滿當當。
她要确信,這些食物不是誘餌,而是真實的、肉眼可見的未來。
洗過米和菜,陳家娘就把張金花趕去洗漱,不要她再插手。
張金花洗漱完畢,陳家娘已經忙完,喊開飯了。
桌上擺着一碗土豆紅燒肉、一盤蒸臘腸、一個切開的鹹鴨蛋、一盤青菜。
陳家娘去伺候陳家爹起床吃飯的時候,張金花忍不住湊上去聞每一道菜,聞得舍不得呼氣,隻覺胃腸中饞蟲翻滾,對食物的欲望忽然被無限放大,簡直想要立即上手揀一塊來吃。
陳家爹坐上桌,和藹地同她問好,問些家裡情況。張金花聽着費勁,但也耐心一一答了。
誠如堂姑所說,陳家爹說話說不清楚,左半邊身子不大靈活,别的倒都還好。
吃飯時,張金花不好意思夾紅燒肉,在家裡,過年燒一碗肉,要摻着蘿蔔青菜吃到正月十五。
她隻一個勁兒地夾土豆。
土豆是手心一般大的小土豆,每個削皮切作兩半,十分軟糯。
陳家娘燒的紅燒肉,收汁沒有收幹,留了半碗的湯。
炖了快一個時辰,肉已經炖得相當軟爛,肉香早已融進湯中;加上澱粉豐富的土豆,相當于勾了一層薄芡,湯汁愈加濃郁。
張金花每夾起一塊土豆,上面都裹了滿滿的湯汁,放在米飯上,飯也沾了紅燒肉的香。
張金花埋頭苦吃,香得頭都擡不起來。
她一個勁兒地吃土豆,隻是不夾肉。土豆都見底了,硬是從肉堆裡找土豆出來吃。
陳家娘見了,看不過眼,另抽了一雙筷子,挑了好幾塊肥瘦相間的好五花肉到張金花的碗裡。
張金花推辭不過,隻好夾起來吃了。
天老爺,肉怎麼會這麼好吃?
張金花家裡不是沒吃過肉,過年了桌上總要擺些葷菜,隻是多半是臘肉,或是便宜些的坐臀肉、槽頭肉,總是瘦而柴的。
而桌上這碗紅燒肉,肥瘦相間,肉質鮮嫩,肥肉入口即化,瘦肉嚼起來口齒生香。
伴着土豆和陳家娘給夾的幾塊肉,一大碗飯很快見了底。
張金花終于放下碗,擡起頭,看向陳家娘。
陳家娘看她這樣子,知道她在家恐怕連吃飽也難,心裡憐惜,道:“好孩子,飯有的是,肉也還有,再多吃些。”
誰料,張金花站起來,後退一步,撲通一下,朝着陳家二老跪下了。
陳家娘吓了一跳:“我的兒,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張金花磕了個頭,道:“我那個家,算不得家。您二老好心,願意給我個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把您二老當我的親爹娘,一定盡心盡力地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