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趙婉幽幽轉醒,睜開濕漉漉的眼睛。楚昭手腳并用地撲了過去,頭重重磕在地上,卻在即将觸碰到她時,又怯怯地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母後,您沒事吧?”
趙婉沒有說話,那雙異于常人的眸子卻很溫柔。
自從他軟禁她,暴露了自己所有肮髒、惡臭、不堪于世的想法後,她就再也沒有對他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楚昭有些慌亂,斷斷續續、語無倫次道:“對不起,你聽我解釋……我隻是想造一個夢,把我們留在裡面。在那裡,不會有人再來指責你,我們也可以永遠在一起……這樣不好嗎?”
趙婉看向睡夢中的百姓和紛亂的場面,落下兩行清淚。她沙啞着嗓音道:“承平,不好。”
楚昭,字承平。
她說:“還記得我說的嗎,為君者,當以百姓為天。縱然得一時貪戀,卻對不起江山黎民,如何立足于這天地。”
她的手落在楚昭的頭上,道:“我不怪你,是我沒有好好教好你。”
她說這話時,岸邊無數柳樹根須深深紮入水中,将那些百姓托起,葉片發出滢滢綠光,進入溺水者體内。
傷口不可思議地愈合,閉氣昏迷的人猛地吐出污水,深吸一口氣。而岸邊的柳樹葉卻一片片發黃掉落,楚昭無措地哭起來,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
他摘了父皇的寵妃最愛的牡丹花,沖撞了貴人,在禦花園裡罰跪三個時辰。
他跪得兩腿麻木沒有知覺。
那時,她還不是父皇的皇後。她從宮牆外翻進來,蹲下丨身,輕輕摸着他的頭,柔聲問道:“你怎麼了?”
他仰頭看她,隻見她一身勁裝,手握短刃,扮作男子模樣,卻掩不住那驚豔的容顔。在這深幽皇宮裡顯得那樣特别,讓他連疼痛都忘記了。
他後知後覺地開始哭,問她:“你來殺我的刺客嗎?”
她那時溫柔地摸摸自己的耳朵,道:“不哭不哭,我是戚國人,趙宰輔知道嗎,我是他的女兒,趙婉。”
楚昭不認識趙宰輔,但他覺得那雙眼睛似乎對自己沒有惡意。她帶自己坐在宮牆上,給他講述宮外的故事,有胸口碎大石的、噴火的吞劍的、鬥雞鬥蛐蛐的和說書唱戲猜燈謎耍無賴的。
他曾羨慕地問她:“你怎麼能出去?”
趙婉:“我?告訴你也無妨,我的命早就結束了,現在的每一天都是我的朋友借給我的,自然要出去多走多看,才不負這大好河山。”
小小的他被她的故事迷住了眼,他知道她不屬于他的世界,她就應該像天上高飛的鳥一樣自由自在,可他的世界裡,除了她的故事,其他卻無半分色彩。
楚昭的生母不受寵愛,但畢竟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封為平妃。母妃對那位多情帝王沒什麼愛,也談不上恨。但楚昭他卻非常,非常厭惡自己的父皇。與風流成性的父皇不一樣,他隻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直到那日他看到父皇的新後。
老天爺怎麼會那麼荒唐可笑。
他的父皇懶憊疏于朝政,趙婉便為之代朱筆,開通河運,使之能廣開商貿;制定官員巡察制度,以治貪污;創武舉重武将,以能強兵。
終于某一個平凡的一天,父皇死在了自己某個最愛妃子的肚皮上,所有妃子在靈堂前哭着喊着,但她們身份低微,大多逃不過陪葬的宿命。
可看着趙婉也那樣披麻戴孝地跪着,他發覺自己才是那個永失所愛,一生不得善終的人。
父皇死後,趙婉不顧衆議,握緊他的手,為他開出了一條至尊之道。
她那般出色,可這些人呢,非但不感激她,還要诋毀她,将她描述成一個遠比妖魔可怕的鬼怪。
他那麼喜歡她。
可是他的喜歡,無法言說,不被人接受,也永遠無法被人理解。
連她也不曾知道。
阿婉,如果你死了,我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他蜷着身體伸出自己變形消瘦的手,終于握住了她的手。
另一邊,失去了血肉氣運供養的魇魔氣勢頓失,化作一團黑煙在符咒結界内亂竄,一團魔氣順着誅心向上,将鐘玙也拉進結界裡。
四處黑暗裡,奶奶忽然帶着光亮走出來,心疼地看着鐘玙:“心肝寶貝崽,你怎麼受了這麼多傷?”
鐘玙退了兩步,冷靜道:“這招對我而言沒用。”
她話雖這麼說,聲線卻在顫抖。
魇魔暗暗笑道:“我的乖乖,來奶奶這來。”
身後忽然有人拉住了她:“鐘玙,别去。”
鐘玙回頭,發現季明知也進了魇魔的幻境,她歪頭道:“季行淵?”
他對自己搖頭,道:“鐘玙,她是假的,跟我出去,師兄保護你。”
鐘玙聽話地點點頭:“好。”
然而待他剛一轉身,誅心便穿心而過,他詫異轉身,眼神裡帶着一絲不可置信,道:“為什麼?”
鐘玙踹開他,語氣煩躁不耐:“我最讨厭其他人頂着我師兄的臉,尤其讓我這樣對他,最讨厭了。”
前方一片漆黑,鐘玙深知被魇魔纏上是件極其麻煩的事。若想快速脫身,雖非不可能,卻難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就在她思索之際,眼前的黑煙忽然化為金光,逐漸散去。鐘玙詫異地望着眼前逐漸清明的景象,隻見葉依依雙手結印,盤坐在地,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佛光。
鐘玙喃喃道:“那是……滅魂佛法?”
九筒同樣震驚:“她怎麼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