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坐着一個瘦得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的十七歲小女孩,曲邬桐注意到她用手指絞着衣角的動作,再次放緩了語氣,悄悄将室内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些。
并不急着提及女孩的厭食症,曲邬桐像日常閑聊一樣,問起女孩近日的生活,聽她講述情感的波折,吐槽學業的壓力,以及照鏡子時的自我厭棄和進食時的反胃常态。
往熱水中添了一勺葡萄糖,曲邬桐将陶瓷杯放在女孩面前,并不急着開口說話,她安靜地扮演着傾聽者的角色。
那些急于證明專業資曆的分析,那些條分縷析的治療方案,在此刻或許都比不上女孩的一句主動分享。
心理問題的結從來不是靠蠻力扯開的,她深谙這個道理,就像知道隻有熱水才能化開葡萄糖一般。
談話溫度随着氤氲水霧而攀高,躲開敏感的身材話題,曲邬桐笑着說她羨慕女孩白淨的皮膚,佯裝困擾地撫了撫自己臉上的雀斑,詢問保養皮膚秘訣。
女孩挺直了身子,反過來認真安慰曲邬桐,朝她介紹她的雀斑有多可愛。
“可是我的愛人老是嫌棄我的雀斑。”曲邬桐沉重歎氣,毫無愧疚地污蔑梁靳深。
“姐姐你幹嘛管别人怎麼說!”女孩急得橫眉豎眼,“實在不行就離婚,自己喜歡自己就足夠了!”
“自己喜歡自己就足夠了。”曲邬桐重複她的話,她沒有順延話題,也沒有拓展解讀。
女孩扁嘴,眼眶裡的水光泛濫,咀嚼着這簡簡單單的十個字。
遞給女孩一疊信封,曲邬桐建議她可以每一段時間就給自己的身體寫一封信,記錄自己對自己的認知。
“天大地大,隻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曲邬桐還熱心地将自己珍藏的蒼蠅館子名單分享給女孩,期待下次見面能與她進行關于美食的交流。
“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啦!”最後,曲邬桐補充,将一盒青蘋果味的葡萄糖沖劑贈予女孩。
用力用紙巾擦幹眼睛的水分,女孩用力點頭,給了曲邬桐一個熱烘烘的擁抱,再次對自己強調“自己喜歡自己就足夠了!”
曲邬桐也笑着複讀。
送别女孩,曲邬桐給自己泡了一杯檸檬柚子茶,用的是梁靳深不知什麼時候往她包裡裝的茶包,坐回辦公桌,整理咨詢資料。
口腔中充斥着鮮甜的果味;曲邬桐虔誠祈禱并期待女孩能夠早日重新掌握人生的自主性。
學生時代,剛接觸心理學,曲邬桐就時常以自己作為實驗對象進行分析;盡量客觀地給做了許多測驗量表與實驗,不出意料地發掘出許多毛病。
比如ADHD,比如比如輕度焦慮,比如自我意識過剩……
可她完全接納自己,對待月亮的陰晴圓缺一樣對待自己的優缺點。
甚至她并不打算修正這些問題——這可能也是曲邬桐自我意識過剩的體現。
ADHD讓她擁有充沛想象力與超高效率;而輕度焦慮提供了不斷向上向前的動力;自我意識過剩讓曲邬桐毫無保留地愛自己,并能夠輕而易舉斷舍離。
直博第二年,與母親邬梅的最後一通電話中,她歇斯底裡地責罵曲邬桐是“白眼狼”。
曲邬桐輕飄飄地挂斷電話,繼續她未完成的論文。
确認了自己想要斷親的想法後,她一不做二不休地将父母相關的聯系方式全部删除拉黑,那一晚甚至還大出血地買了瓶香槟自己一人慶祝。
父親曲立後面還曾換過不同電話号碼來糾纏過她,辱罵過也試過懷柔政策,但無一例外地被曲邬桐在三秒内挂斷并幹脆利落地丢進黑名單。
被迫經受了挂斷騷擾電話的長久訓練,曲邬桐對自己已完全掌握了“在食物落地的三秒内撿起”這項技藝深信不疑。
小縣城隻不過世界地圖上的一個發黴污點那麼大,曲邬桐鬧斷親的事情幾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堪比前幾年梁靳深父親梁橋車禍身亡的新聞熱度。
一夜之間,縣城居民對曲邬桐的評價從“高考市狀元”“縣城之光”,變成一句嫌棄的“女孩還是不用多讀書,把心都讀野了,還是早點嫁了好。”
李竟與林之澄聽聞消息都來尋曲邬桐,生怕她做什麼傻事。
推開門,撞見素面朝天對着電腦鍵盤狂敲不停的曲邬桐後,醞釀了一路的滿肚子開導話語被她近似于冰塊質感的冷靜給凍住。
什麼都說不出口,好像什麼也都不用說。
自此之後,曲邬桐再也沒有回過縣城,也沒有再與父母有過任何交流。
對血緣關系唯一的那一點放不下,或許體現在逢年過節總拜托李竟給姑姑曲琳帶點特産和禮品上了。
在與梁靳深結婚之前,曲邬桐對于親密關系沒有任何想象。
結婚後,梁靳深也從未對她提及任何家庭相關的話題,好像隻是簡簡單單與曲邬桐這個人結婚罷了。
梁靳深的态度很合曲邬桐的胃口。
他們倆也算是同等意義上的“孤家寡人”。
窗外飄着濛濛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