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疑惑,伊萊莎很有眼色地把它埋在舌頭下。
“倘若撒旦也有一本白色寶座前的生命冊,那麼查爾斯·奧古斯塔斯·米爾沃頓可以占到首位。”洛維拉夫人的聲音像石頭一樣硬,“在敲詐勒索這一行當裡,他是首屈一指的專家。”
噢,看來安吉麗娜被他敲詐了。
一個叫韋林特的男人已經死了,“死得其所”;另一個米爾沃頓需要給安吉麗娜贖罪,為什麼,因為他污蔑了她?
“安吉麗娜是我的女兒,”洛維拉夫人深吸了一口氣,她想要維持筆直的姿态,卻忍不住搖晃了一下,“這沒什麼可恥的,我們在賓夕法尼亞州經營鋼鐵冶煉,安吉麗娜有一個戀人——一個普通的工程師,我們,我和她的父親不同意,她跟那個男人私奔了。”
“我們把她抓回來,關進療養院裡。
“後來她嫁給了威廉·韋林特,我們給她準備了豐厚的嫁妝——米爾沃頓搞到了她私奔的證據和療養院的記錄,向她索要一萬英鎊,不然就會把這些寄給她的丈夫。
“安吉麗娜的嫁妝付這筆錢綽綽有餘,如果實在困難,她也可以向我們求助。”
“但是她沒有,”伊萊莎問,“為什麼?”
洛維拉夫人沒有回答,她扶住窗框,看日光從雲層的邊緣溢出來。
馬車夫在馬廄套好了車,趕到噴泉處,等着客人上車。噴泉旁的男人看着湧出的泉水,輕聲道:“一切都從水裡産生……是你保持那最清新的生機。”
“《浮士德》裡面哲人泰勒斯作了一首頌歌,我記得格拉迪斯坦白她從韋林特上校的書房裡偷過幾冊書,裡面就有歌德的詩集,那是韋林特——安吉麗娜·洛維拉小姐的書吧。”
埋着頭看着拉車的馬的車夫擡頭看他,福爾摩斯笑了笑,“夫人買下莊園,從歌德的自傳①裡摘了一個詞給莊園改名,既然選了‘真實’作莊園的名字,那麼夫人應該面對事實,即使格拉迪斯是一個勒索者,她也罪不至死。”
車夫突然說:“安吉麗娜小姐也不該死,她是一個好人。”
福爾摩斯停頓片刻,道:“韋林特上校已經死了,至于查爾斯·米爾沃頓,我會密切關注他的,希望夫人心想事成。并且,保重身體。”
他轉過身,向落地窗前的人影脫帽緻敬。
伊萊莎眉心一跳,她看着夫人突然轉身,坐到她面前的扶手椅上,像是面試考官一樣看着她:“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錯——你覺得呢?”
婚前有過交往這種東西放在後世來看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但是在這個時代,它可以讓一個女人身敗名裂,甚至要去她的性命。
“我認識的一個姑娘,也遭遇了這樣的事。”伊萊莎沒有正面回答夫人的問題,“她年少無知,媽媽也沒有教過她要怎麼做,她被主家的一個淫/棍誘哄,生下了一個私生子。
“這件事自然讓她很痛苦,痛苦在于要忍受别人的指點和道德上的折磨,但是既然沒有治安法官給她判罪,也沒有警察來傳喚她,那麼她為什麼要自己對自己的心靈采取這麼嚴厲的措施?
“她一個人幹農活,慢慢發覺了一個道理,假如她一個人住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那麼一切戒律規則對她來說就像沙漠裡的暴雨一樣。
苔絲向她傾訴時,在最後還補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有你和我一起住在沙漠裡,在我們的頭頂上,除了天空之外什麼也沒有。”
伊萊莎道:“這件事歸根結底,隻是安吉麗娜小姐一個人的事。”
洛維拉夫人沒有評價她的回答,她如同法官陳述案情一樣毫無生氣地開口:“米爾沃頓按期把證據寄給了她的丈夫,韋林特怒不可遏,他回到家,跟安吉麗娜發生了争執,把她從樓梯上推了下去。”
“好了,我明白了。”伊萊莎阻止夫人自虐般的行為。
“安吉麗娜懷着孕,她流産了,大出血,死了。”洛維拉夫人木然地說,“這就是韋林特上校的遺書裡寫的東西,我買通他的秘書沃倫,讓他把韋林特毒死了。”
死亡的陰影盤桓在房間的上空,隻有壁爐裡燃燒的木柴時不時發出哔啵的聲音,洛維拉夫人突然讓她看壁爐,道:“你的裙子,已經燒掉了。”
别啊!
這是她的罪證,但這也是苔絲本來打算送她的生日禮物,就算花的是德伯維爾的錢,她為什麼要跟苔絲的心意過不去!
洛維拉夫人觀賞一番她的惋惜表情,恢複了幾分生氣。
伊萊莎小心翼翼地問:“韋林特死了,那麼,米爾沃頓呢?”
既然夫人能買通韋林特的秘書,難道不能買通米爾沃頓的仆人嗎?
那可是一萬英鎊——她的全部身家也才十鎊!
“俄狄浦斯詛咒殺害拉伊俄斯的兇手時,知道是在詛咒自己嗎?”洛維拉夫人突然問了她一個不相幹的話題。
伊萊莎對此适應良好,帕夫太太喜歡聊牧師講道的故事,拉德克裡夫先生喜歡引用狄更斯的角色,常蒂小姐從丁尼生的詩到伊拉斯谟的新約聖經無所不談,不知道洛維拉夫人偏愛什麼,古希臘戲劇?
“不知道。”伊萊莎老實地回答,俄狄浦斯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夫人哽了一下。
“在倫敦買米爾沃頓的性命,無異于把自己的命送出去——他們都是撒旦的手下。”
噢——
她頓悟了,向犯罪集團買兇殺掉犯罪集團的頭目,這不就是自投羅網嘛。
但那可是在倫敦……
倫敦的地下犯罪團夥居然能這麼嚣張?
這就是日不落帝國的王都氣象嗎?
“米爾沃頓很精明,他對危險的探知很敏銳,就像他知道什麼人可以勒索什麼人需要保密一樣。我派人暗殺過他兩次,都失敗了。”
伊萊莎坐立難安,一萬英鎊果然是一個沉重的數字。
“他的别墅每個季度都會換一批仆人,為了防止他們被買通。除去他忠心耿耿的管家、秘書、心腹廚娘,其他人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這是你的機會。”
假如夫人還是一開始氣焰嚣張的模樣,那伊萊莎拒絕起來毫不猶豫。
夫人向警察告發她,她喬裝過後坐的早班車,拿不出正常對應的車程票證據,但是這也定不了死罪,最多去牢裡關上幾年。
今年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她說不定還能趕上減刑。
但是夫人燒掉了她的裙子,又跟她講述了自己的慘痛過往,救命之恩跟喪女之仇一起壓下來,伊萊莎又開始犯傻了。
“我需要先回家,夫人,我媽媽在等我。”伊萊莎嚴肅地說,“關于米爾沃頓的事,我會去倫敦核實的。”
“除了讓他去死,你能接受其他的懲罰嗎?”
“比如精神失常,或者,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