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橋臨近軍營駐地,在治安上很可靠,她一邊走路,一邊祈禱上帝保佑她千萬不要感染風寒。
女房東已經睡下,伊萊莎開了門,凱莉當然沒在屋子裡。
她把爐子上的溫水加熱,把全身擦了一遍,再換上睡衣,融化在了床上。
第二天,伊萊莎換上一身鵝黃色的套裙,上衣繡了星星點點的小雛菊,衣領做成花邊褶子的裝飾,裙子則是簡潔的筒裙,隻在裙邊用白色的絲線繡了藤蔓的花紋。
她提着餐籃,為了達到最真實的效果,一路步行到聖詹姆斯街,碎發粘在她出汗的鬓邊。
懷特俱樂部的門口站着兩個穿着制服的神氣侍者,伊萊莎走到他們面前,說道:“你好,先生。《每日郵報》的主編沃斯先生派我來給蘭戴爾·派克先生送東西,還有一些甜品。”
她拿出印了蘭戴爾·派克私人徽記的信封,裝得天真又困惑:“沃斯先生說,給您看這個就可以了。”
侍者接過信,上下打量了伊萊莎幾眼,又檢查了她的籃子裡的東西,确認隻是無害的甜品,便一揚下巴,讓她跟着自己過來。
仆人的專用通道在側邊,是一條幽暗的小通道。推開了通道的鐵門,他們從樓梯走下,到了一樓的地下室,這裡通常也是廚房的所在地。
伊萊莎半是好奇半是恭維地說:“聽說從懷特俱樂部二樓的凸肚窗望出去,看到的風景是整個聖詹姆斯區最好的,派克先生是成天都坐在那裡嗎?”
侍者對沒見過世面的小女仆矜持地哼了一聲。
“我聽沃斯先生說,派克先生在俱樂部裡成天穿着晨袍呢。”她的聲音帶着幾分笑意。
“我們的俱樂部是紳士俱樂部,”侍者義正詞嚴地說,“蘭戴爾·派克先生一直穿的都是合乎禮儀的黑色禮服。”
侍者埋頭在餐櫥裡找裝蛋糕的碟子和甜品架,他背對着伊萊莎問:“你覺得用幾英寸的架子比較好,六英寸,八英寸?——小姐?”
一直得不到回應,他終于轉頭,想要看看這個女孩在搞什麼……
“小姐、小姐?”
人呢?
伊萊莎的裙擺擦過仆人走廊裡的黑鐵扶手,經年累月的摩擦讓它油光水滑,牆壁上留着水桶剮蹭的細長瘢痕。
她提着餐籃,輕快的腳步在木地闆上敲下咚咚的回音。
地闆沒有鋪地毯,隻有她的足音在空寂的走廊裡回蕩。她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那個侍者還沒有追過來。
伊萊莎上了樓梯,推開盡頭的仆人走的窄門,明亮的光線溢出來,讓身處黑暗的她有了短暫的失明。
白天的懷特俱樂部沒有她想的那麼烏煙瘴氣,一百多年前,這家俱樂部的會員徹夜狂歡,大片地産在聖詹姆斯街的夜賭中輪換了主人。
空氣裡飄着東方風情的熏香,厚重幹燥的木質調和古龍水裡的佛手柑混合在一起,充盈在寬闊的廳堂裡。
銅枝吊燈沒有點亮,臨近中午,日光十分充足,一些光線被遮擋的地方放了燈盞驅趕陰影。
深紫色的壁紙上印着金色的藤蔓紋飾,金粉有些脫落。牆上挂着壁鐘,壁鐘上有米迦勒的石膏像。旁邊挂着一副巨大的英國騎兵在滑鐵盧戰役的沖鋒圖,國王和曆任首相的肖像交錯着排布,大理石壁爐上撐開了一張繡着帝國疆域的壁毯,壁毯上盯著一個巨大的鹿頭标本。
穿着黑色和深灰色晨禮服的紳士們在啜飲咖啡和茶,小桌之間被綠植隔開,很好地保護了談話的私密性。
今天,懷特俱樂部和諧的日常被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這個女人——還是這麼寒酸的女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俱樂部成員們面面相觑。
不管是一個女人出現在懷特俱樂部,還是一個穿着樸素的女人出現在紳士俱樂部,這樣的事都過于離奇,大廳的來來往往的服務侍者們愣愣地看着無法理解的事,沒有一擁而上把她拉出去。
伊萊莎提着餐籃,頂着全場所有人的目光,氣勢洶洶地走到窗邊。
“蘭戴爾·派克先生,不來歡迎一下我嗎?”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每日郵報》,露出一張矛盾的臉。
他蓄着跟死去的德伯維爾同樣的胡須,左眼用眉骨和顴骨之間的凹陷夾住一隻單邊眼鏡,瘋狂和理性在一張臉上膠着。
“小姐,籃子裡裝的是什麼?”他站起身說話,從伊萊莎頭頂傳來的聲音很低沉。
“巧克力蛋糕。”
男人忍不住笑了,“啊,那真是很遺憾了。”
又是一位赫拉克利特②,一想到等會兒她要跟這個人打交道,伊萊莎感覺自己頭都大了一圈。
“小姐,别害怕。放輕松——”蘭戴爾·派克拿起帽子,突然走近,站到伊萊莎的面前。
“不過别太松懈……”他取下眼鏡,對伊萊莎眨眨眼,“把你的籃子抓緊了。”
什麼?
他看了一眼想要靠近的侍者,突然伸手拔出帽針,摘下伊萊莎的帽子,抓住她空着的左手手臂,拉着她跑過二樓的大廳,從寬闊的旋轉樓梯下飛奔而下。
這是怎麼回事!
侍者在他們背後驚呼:“派克先生——”
蘭戴爾·派克步子邁得太大,伊萊莎感覺自己快要離地了,她之所以沒有摔倒在地毯上,完全得益于這個男人像鐵鉗一樣的手一直抓着她的胳膊。
但是難道還要她說謝謝嗎?
鵝黃色的裙擺和帽子上的粉藍色飄帶從深紅印花的地毯上展開,又倏忽消失,像是一個明亮如泡沫的幻影。
穿着弗洛克大衣的男人拉着伊萊莎跑過喬治時代的回廊,繞開攝政時期的屏風,在馬達加斯加的散尾葵、科西嘉島的星百合和碩大無朋的紅色重瓣山茶樹的層疊花架之間穿梭。
最後,他們跑到伊萊莎沒能進入的大門,
蘭戴爾·派克按下黃銅門把手,玻璃門上的彩色玻璃和彎曲的鐵藝花紋隔開了詫異的門衛,初夏的風把街道兩邊懸挂的傑克旗和王室旗吹得嘩嘩作響。
街上往來的行人都吃驚地看着這對造型奇異的男女,男人高大挺拔,女孩清麗柔美,看上去像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一對璧人。
伊萊莎感覺自己臉皮已經夠厚了,但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還是想找個縫兒鑽進去。
蘭戴爾·派克神色入場,一場奔跑甚至沒讓他的喘息加重半分。他吹了一聲響亮的呼哨,街角駛來一輛兩輪輕便馬車,伊萊莎被他抓着塞進了透亮的車廂,男人手上的水晶戒指硌得她胳膊生疼。
“去海德公園。”
去海德公園幹什麼,難道不該去貝特萊姆③嗎?
蘭戴爾·派克側着身子,通過玻璃車窗觀察着後面的情況,伊萊莎同時也在觀察着他。
折射的反光映在他的臉上,眉骨的陰影之下,他的灰色眼睛像倫敦的濃霧,連陽光也照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