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璃一件衣服從北穿到南,飽經風霜,全靠師兄給掐淨身訣,看上去确實不甚體面。
再仔細一看,對面這幾人穿的道服制式統一,華美的繡紋織在緞袍一角,革履衣冠,劍鞘上不是鑲金就是帶玉.
——豪門大派的氣場呼之欲出。
反觀她,無依無靠,背後隻有一個死了一半的宗門,還是曾經。
房璃笑了。
她可真會踩。
事出有因,房璃也并不想橫生枝節,何況她也丢了半袋珍貴的松子。
經過短暫的思考,她擡起右腳踩向左腳,嫌不夠似的,還貼心地碾了碾。
嶄新的繡花鞋上落下一個不輕不重的腳印。
“……”
房璃:“這位少俠,你看這樣可以了嗎?”
她的嗓音平和,悠悠揚揚。
街上人不少,來往都是四海八荒的人物,時不時就有淺淡的目光一擦而過,顯然目睹了這一場人多欺負人少、大宗霸淩小人物的鬧劇。那幾個弟子的臉色登時紅了,一口氣喘在心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怕争不過,就怕對方連争都不想争。
臉皮厚些也不是不行,但這裡是拂荒城,來來往往多少眼睛,誰臉紅脖子粗,落到旁人那裡,難免要多幾種說法。
擦肩而過,被踩的弟子瞪了房璃一眼,拂袖匆匆離去。
“那是青山門的弟子。”
陳師兄的聲音從腦後響起,“你又惹到誰了?”
“……”
房璃扭身扮了個鬼臉,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柏府坐落在城東,标準的闊氣派頭,按照柏夫人給的地圖,兩人上午進城,午時就找到了。
朱門大敞,走出幾個道士打扮的人來,定睛一看,修為都在金丹左右。管家在門口送行,看見走上前的陳師兄,和顔悅色地問:“這位道長也是來看病的?”
陳師兄點點頭,簡略地掏出一卷紙:“貴府夫人所托,還請行個方便。”
管家接過紙卷展開。
看清字迹後他面色微變,客客氣氣讓路:“少俠請。”
陳師兄踏進門,房璃跟在後面,被一隻手突兀攔下。
“這位姑娘,”管家心平氣和,“請你在外面等候。”
陳師兄解釋:“她和我一起的。”
管家沒有收手,沖着陳師兄颔了下首。
“小姐病情特殊,閑雜人等不得入内,請少俠諒解。”老管家站在台階上,俯望的角度讓他那對渾濁的眼珠裡蓄了幾抹光,冷冷地切在房璃身上,語氣卻還保持着和善,“這位姑娘,委屈你在門口稍作等候。”
陳師兄:“她不是……”
房璃擡眼,迎上老管家倨傲的注視。
可以理解,畢竟她看上去實在平平無奇,既沒有精純的靈力,也沒有顯赫的華服貴賞。
隻是一介凡人。
凡人在通天域是沒有地位的。
陳師兄臉色一變,擡腳就要往外走,這時候一個小厮急匆匆從内府趕來,看也不看管家的臉色,越過陳師兄,徑直對着被拒之門外的少女哈腰道:“普璃姑娘是吧?請進請進。”
他推開管家的手臂,雖然是面向房璃,但話卻是說給所有人聽:
“姑娘是我們夫人的救命恩人,應當禮待,這庸才之規是老爺在世時訂的,如今夫人做主,自然不算。”
管家繃着臉,看小厮光明正大迎房璃進門,僵硬地撇開眼睛。
小厮鞠躬:“見諒,見諒,我來為二位帶路。”
府中綠柳垂縧,水池環繞,花團錦簇,亭台樓榭不一而足。小厮引着往裡走的時候,房璃沒忍住打了個輕聲噴嚏,小厮側眼,陳師兄連忙笑着解釋道:
“吾妹自小對花粉有些過敏,不礙事不礙事。”
話沒說完,房璃一仰脖,痛痛快快将噴嚏打了出來。
“……”
一邊走,陳師兄唯恐房璃貴人多忘事,用隻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跟她複習了一遍情況:
柏氏嫡女患病半年有餘,起初隻是畏懼強光,如今連一點光都見不得了,整日卧病榻上;
然而這懼光症來得蹊跷,柏夫人疑心這是女兒逃避聯姻的手段,這才請來房璃與陳師兄。無緣無故的懼光,不是和邪魔相關,多半是裝的了。
換言之,送錢的活,豈有不幹之理?
房璃敷衍地聽着,腦子裡在想其他的。
柏氏從祖上開始從事農耕養殖和長途販運,到了柏夫人手裡,她開始做投資囤積的生意。
先是做了船隊綱首,後又一手設立柏氏當鋪,是這座崇尚文道的城裡不多的純靠金錢流水飽裕的氏族。
來之前房璃就有設想過,這樣錦衣玉食的氏族,掌上明珠的居所隻會更加富麗堂皇,不知道會是怎樣的……
她的腳步随小厮的動作停下了。
眼前有一座瓦屋。
青瓦白牆,毫無粉飾,窗戶被厚厚的黑布蒙住,和旁邊闊宅大屋相比,小的就像個茅房。
偏偏就是這樣的“茅房”,被一圈高大的鐵蒺藜嚴絲合縫地圍住了,上面零零散散地貼了些符咒。
鐵蒺藜是作戰武器,此刻卻被用來關人,這畫面太過割裂,令人無端嗅出一股森嚴冷酷的味道。
小厮彎腰側讓:“這就是大小姐的屋子。”
房璃:“……”
這住的是貴府嫡女,還是犯人?
氛圍有些凝固了,房璃又是會來事兒的,見不得場面尴尬,于是随手指着院子裡茂盛的花草,開玩笑似的說道:“我看這院子裡的綠植長勢喜人,欣欣向榮的,比别的地方都好,貴府的花匠真是用心,哈哈!”
小厮:“……”
看着小厮沉默的表情,房璃幹巴巴的笑了兩下,也不說話了。
蒺藜上先開了一扇門,等走進院子裡後,小厮的手指在鑰匙圈上撥來撥去,準備開瓦屋的門。
瓦屋的門極窄,約莫隻有正常門牖的半扇大小,房璃正研究着,忽然聽見了幾聲異樣的摩擦,眼睛一瞥,那小厮的手竟然在顫抖。
為何?
門上挂了個巨大的鐵鎖,煞有介事的繞了幾圈粗壯的鐵鍊,栓出了洪水猛獸的架勢,小厮握着鑰匙在鎖孔顫巍巍劃拉了幾下,半天才對準。
“為什麼門要從外面上鎖?”房璃嘀嘀咕咕,聲音落到旁人耳朵裡一清二楚,“這樣裡面的人不就出不來了嗎?”
與其說是住,倒不如說是……
關押。
陳師兄用眼神示意她切勿多嘴,然而這人本就是個戴着琉璃鏡的四眼瞎,壓根沒看到似的,不安地低聲念叨,“這柏小姐别是真中了什麼怪病吧,不然女兒看病,夫人連過來看都不看一眼?”
正在開鎖的小厮嘴角一抽,陳師兄忍無可忍:“明若!”
房璃把嘴一閉。
明若是她在同光宗的法名,喊了八年喊出了慣性,房璃一聽就心悸,隻好乖乖閉嘴,手卻愈發抓緊了。
“喀嚓”,門開了。
她自小怕鬼怕黑,一個人待不住,緊緊跟在師兄身後,窄門在他們進入的那一刻立即合上,不輕不重,“嘭”的一聲。
少女的肩膀不自覺一顫。
門的後面還是一扇門。
一面橫跨了整個房屋寬度的木屏風穩穩擋在面前,屏風樣式樸實,竹制的折疊式,墜了些雲母,沒有多餘的書畫,上面另開了一扇薄門。
推開這扇,房璃的眼前終于浮現出這間卧房的模樣。
從沒有見過如此完整的黑。
黑暗像實質的黏水灌注在空氣中,将所有光線壓迫的沒有一絲生存空間。
距離和方向在這裡失去量度,鼻尖幽幽熏香缭繞,卻找不到點香的紅點。
視線沒有落點,待的久了,連空間和方向的感覺都會淡去,隻能靠第六感摸索前進。忽然響起刺耳的摩擦聲,房璃的小腿撞到椅子尖,吃痛地“嗷”了一聲。
嗷聲輕輕叩擊在房間牆壁上。
“柏小姐。”
陳師兄的嗓音鎮定響起:“我們是來為你看病的。”
床榻的方向窸窸窣窣有了動靜。
“又是娘親找來的?”
房璃的爪子搭在陳師兄的肩上,因為害怕不自覺用了力,陳師兄臉都被她掐白了,聲音仍舊四平八穩:
“聽說了小姐得了懼光症,大約是怕哪些光呢?”
“這是問的什麼話。”
才剛開始,柏小姐就已經表現出不悅,但語氣上還保持着禮貌,“懼光懼光,自然是什麼光都怕,是光就不行——你真的是專業的嗎?”
牽扯到職業質疑,陳師兄正色,溫聲細語:“之前病發有何症狀呢?”
“眼睛疼。”
說到這裡,她似乎很快就煩躁了,但教養仍舊叫她維持着基本的禮儀:“你們還有事嗎,沒事的話再說吧,看見你們,我的眼睛疼。”
怎麼會?
陳師兄和房璃四下掃視,不多時就發現了系在房璃腰帶上的儲物袋。
儲物袋裡的東西不多,其中包括了那塊象征着太子身份的藍玉。
盡管隻是很淺很淺的熒光,像火焰的蒸汽,淺的再薄一點就可以融進黑暗裡,連他們自己都沒注意,但這位柏小姐竟如此敏感,一下就察覺到了。
這藍玉雖然自帶潤澤,卻遠遠不能夠發出這種程度的幽光,兩人一下就想到了在金蟾鎮收入的乞丐怨靈。
——這家夥果然不安分,這時候出來搗亂!
房璃擡眼,透過琉璃鏡望着猶如一汪深潭的空氣。
她聽着陳師兄毫無變化的平淡嗓音,奇異的感覺從心頭攀升,漸漸目露疑惑。
……他是演的,還是真的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