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往日。
今日的經壇多了一方蓮座——一整塊的純種高階靈石所雕,栩栩如生,造價不菲。房璃在心裡粗略估算了一下,用此蓮座,買下一座小城池足矣。
早就聽說,這蓮座經壇是專為一人搭建,甚至一月前就應該打開的經壇,也為了一人推遲一個月。
這就是雲一。
究竟是何許人物耶?
她這樣想着,也就真的問出口了,陳師兄聞言回答:“雲一是大師的法名,她先前是天宮的靈官,千解鹿。”
這一句就夠了。
天宮是神域運行的中樞,白帝與真武分而治理,從上到下,共有三百六十個神職。
雲一大師房璃不認識,但是提起千解鹿,不止房璃,連通天域的三歲小孩都知道。
千解鹿是一位人盡皆知的堕神。
“堕神”不稀罕,神位競争激烈,大多數都是流動崗位,就連赦比屍這樣自願辭職的神祇,也未見得是真的自願。
故事數不勝數,要想做到人盡皆知,至少得包含三個因素。
首先,千解鹿出身寒門。
還不是普通的寒門,家中三代都是貧農,到她這一代,罕見的旱災剝去了為農的資格。
千解鹿誕生于饑荒與戰争之中,這樣的出生注定了她坎坷艱辛的一生,恰恰也是因為此,奠定了她未來坐擁民心的基礎。
高貴,富裕,美麗?
那多了去了。
凡人追捧這些,卻更加願意看到,一個和衆生一樣苦的人類,成為了遙不可望的神祇。
其次,千解鹿司掌姻緣。
婚喪嫁娶,常盛的命題。
千解鹿在位時,成婚率呈指數級上升,旁的神祇處理信願大多都是一筆帶過,千解鹿不一樣,她以驚人的耐心與神力,親力親為,甚至親自臨界。終成眷屬的有情人感念神明,年複一年,姻緣神的廟宇遍布山野。
最後,也是這個故事被奉為圭臬的最關鍵一步。
曆史的車輪運轉。
當饑荒和戰争再一次主宰某片大陸時,已經成神的千解鹿毅然下凡,止戰沃土,降雨送糧,救萬民于水火。
同時也耗盡了她所有的神力。
——先前下凡搭紅線尚且能忍,此舉卻是将神域規定踩在腳下,還吐了口唾沫!
要是都像千解鹿這般,還談不談因果,有沒有天道了?
諸神震怒,忍無可忍,合議抽去千解鹿神骨,再廢去五感,沉入域外天永世不得入三生。
神明們獨獨沒有注意到。
此時此刻,生死苦海中的凡人衆生再也無法壓住怒火。
——人們砸廟宇,毀香火,甚至出現請邪降魔的極端舉措,大帝震怒,神罰降下後非但沒有遏制,反倒愈演愈烈,大有天翻地覆之勢。
誰能救衆生,衆生就信誰。
神仙救不了,他們就去信魔。
不然呢,看看,救人的神仙,都會是千解鹿那樣的下場!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凡人之怒最終震懾了天庭,千解鹿保下性命,五感廢去三,堕入通天域,成為了經師雲一。
即便到了這種地步,雲一也沒有放棄過度化衆生。她遊走于山海百野,入世為俗,化名無數,緻力于傳播真善美。
盡管失去了一身神力,但無神更似有神,比起那些神域中遙不可及的人物,雲一如今在世人心中,是真正的神仙。
神明之語,哪怕得其指點一二,什麼妙丹奇功,通通不夠看了!
房璃的前半生分别被囚禁在東宮和同光宗,哪裡見得這樣大的場面?人都被擠的喘不過氣。恰在這時,上空響起沉鐘長鳴,聲波掃蕩,萬籁俱寂。
熟悉的環節,熟悉的劇情。
一想到等會要經曆什麼,房璃的腦袋有些木。她決定這次好好當一回孫子,敵不動我不動,打死也不挪一寸一毫。
她流落凡間的時候連死人都扮過,區區雕像,誰不會?
人海靜止了,望着高台之上逆光的身影,一種龐大且狂熱的情緒泛濫開來。房璃敏銳地将視線投向人群之外開始巡邏的兵甲,低頭朝臉上抹了幾把,再擡起來時,她的五官已産生了細微的變化。
——粗糙的易容,有總比沒有好。
這是一種無比盛大的阒寂。
盛大到連塵灰的聲音都靜了,整座城在陽光下死去。
從前房璃沒往這方面想,所以也沒有過多在意,如今仔細探看,縛靈咒的影響,恐怕已經遍布了全城。
乞丐說,咒是可以改進,時時刻刻變化的。
那麼此時此刻在拂荒城的縛靈咒,發動的媒介是什麼,契機是什麼,載體又是什麼?
房璃的眉毛深深皺起,腦中的線索盤雜成一團,始終找不到線頭。
這就是房璃沒有立刻告訴陳師兄的理由。事實證明,她方才之舉果真多餘。
縛靈咒強悍至此,就算說了普陳也未必會信;就算信了,目前也沒有任何辦法。
經壇上的尼姑掀開羽睫,眼眶之中一片空白,隻有兩丸玉珠——是個瞎子。
雲一被堕下凡的時候五感廢去二,眼睛是其一。
還有一處,是她的聲音。
“創世伊始,天分三道。”
一隻油亮的烏鴉撲棱着翅膀停落在雲一肩上,一素一黑形成鮮明對比。
那兩顆墨石打磨般的眼珠俯望衆生,鳥喙開合,發出響亮的嘲哳之音!
“何為大道,何為至道?”
“帝王更相承負愁苦,天災變怪訖不絕,何以除之?”
烏鴉粗糙的嗓音蓋過天地,明明是難為聽的禽鳴,此刻卻以一種強悍的力量,直入人心!
何以除之?
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心中越是迫切,人越是安靜,保持着一緻的動作,望着雲一單薄的身軀,仿佛看見前所未有的光明。
告訴我,告訴我——
何為大道,何為至道!
雲一大師啞然而立,無瞳雙目注視一張張渴望的臉龐,烏鴉在肩上引頸嚎叫,唯餘鐘聲與經樂盤桓。
琉璃鏡片上倒映出逆光的人影,因為眼睛裡沒有瞳孔,過了半晌房璃才注意到,那尼姑的視線……似乎在看這邊。
她的眼褶稍厚,層層疊疊,猶如史書一般掩住眸中不存在的情緒,顯得冷清而又悲憫。
死寂。
淚珠不斷地從人們的臉頰滑落,他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與狂熱,眸底浮沉着暗金的字。房璃的手指一動,忽然朝左邊看去,雲一順着她的目光方向望,意識到什麼以後,她緩緩轉回眼神,對上了房璃冷靜的視線。
不是好像。
她就是在看自己。
意識到自己中計的雲一淡然一笑。
笑容即刻消融在陽光底下,隻剩下烏鴉冰冷的注視。幾乎是同一時間,石雕一般矗立在牆角的士兵動了起來,所有人在無言中包圍追逐,鐵兵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這下由不得房璃裝死了。
城市阒寂無聲,地面上,高樓中,仿佛矗立的不是活人,而是無數被控制的石像。
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海中,唯有房璃在其間,宛若一尾青魚遊動,剩下她,隻剩下她。
這不是房璃第一次感受到孤立無援。
莫如說,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處境。
剩下她,隻剩下她。
出路在何方?
離她最近的士兵迅速靠攏,鋒銳的□□即将見血時,他忽然渾身一定,緊接着,房璃腳尖一旋踹向他的心口,士兵整個人向後飛去,“轟”地砸到了牆上!
塵灰碎磚簌簌落下。
網裂痕從牆瓦中心擴散開,士兵緩緩低頭,看向心口的一張不知名黃符。
房璃胸膛起伏,握了握手,掌心還殘餘符紙粗糙的紙沫。
“這就是咒。”
乞丐的聲音猶在耳旁。
“你經脈盡毀,靈台粉碎,但是,你的識海卻是罕見的強大。”
“實話說我從未見過比你年輕的人擁有更加強大的識海,房璃,你知道咒是靠什麼制作的嗎?”
“能吞焰者,善使火術;能馭水者,水不可斃。”
“咒術也是精神之術,是從人的識海開始,對一具肉身進行的改造。而你的識海寬厚深邃,恰恰擁有修煉這門課得天獨厚的優勢。”
優勢。
天分。
必須承認,房璃已經很久沒有在她身上聽到過這種詞了。
是什麼心情呢,是她終于有了可以傍身的術法,不必依靠他人也能保全自己?
嵌進牆面裡的士兵迷惑而惶恐地瞪着房璃臉上緩慢咧開的笑意,琉璃鏡片微微反光,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此刻覺醒了前所未有的亮芒,灼灼令人心悸——
都不是。
她蓦地回首,人群漫無邊際,每個人都臉上都挂着如出一轍的癡相,齊整而瘆人!
“為什麼不承認呢?你根本就不想走。”
銀蟬魅人的童子音在耳畔撩逗,掀起層層浮浪,像是一把刮骨刀,在房璃的脊梁上刮出啧啧聲響。
“你這麼聰明,能出不了區區一座拂荒城?你不是走不了,而是根本不想走。”
“看到那些被蒙在鼓裡的可憐人,你很想救他們,對不對?”
赤紅的蟲眼貪婪地靠近鼻尖,幾乎要望進少女眼睛。
你想當救世主,被所有人承認,仰望。
對不對?
房璃一步也沒有退。
并不陌生的情緒像是墨塊在心池中化開,琥珀色的瞳眸中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洇染,抽絲剝繭,侵蝕吞沒。
她笑了,齒尖寒涼。
“你這臭蟲說的。”
長指攫住銀蟬,将它捏成碎汁。
“從來都是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