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低頭,磨蹭着鞋尖。
雷牢廢墟裡潮濕的腥氣彌漫,偶爾,她擡起眼睛,定定地望向黑暗深處。
說沒有好奇,那是假的。
心魔幻境根據境主形成,境中人物也全都依憑境主的記憶,房璃琢磨着,回憶着方才遇到過的所有人,似乎都沒有完整的臉。
除了喻蔔。
是什麼樣的人,宮内人都不熟,卻唯獨記得宮主親信呢?
這不是她第一次猜測徐名晟的身份,卻前所未有的,陷入了某種茫然。
牢門之内,徐名晟掐白了指尖。
無臉人傀仍舊平靜地握着劍,望向寒骨池水的另一頭娉婷的背影——“她”挽着高高的美人髻,一襲雲白錦繡華服,宛若漆深牢獄中的一羽絨鳥,攜帶着風和雨的冷凝氣息。
“你是誰?”
“她”開口,嗓音冰冷而迷人,人傀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以一種相當詭異的心态,喊出了那個抛棄在深宮裡的名字:
“徐輕雪。”
徐輕雪開始沉思。
“人傀寄神,此乃洪荒秘術——你是什麼人,從哪習得的?”胭脂描筆将那雙眼睛勾勒的極盡風華,輕輕一撩,射出冷箭般的目光,“此地事變與你有何幹系?!”
——這便是徐宮主。
臨危不亂,識顧大局。
即便在這樣天地混亂的時刻,她依然能保持超人的冷靜,分析一切可能導緻異變的疑點。
強行穿過幻境連接人傀比平時耗費的神識更多,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徐名晟情知自己應該速戰速決,但他沒有動,而是開口道:“你不該在這裡。”
不是問句。
“為何,”她冷笑一聲,“雷牢陣法封印失效,我來将罪魁禍首擒拿歸案。”
徐輕雪揚起聲音,如金擊玉,倘若用來演講煽動,這樣的音色是極好的:“倒是你,鬼鬼祟祟躲在人傀後面,小人做派!”
徐名晟默然。
這就是徐輕雪,也不是徐輕雪。
準确來說,這是某個人眼中的“徐輕雪”。
近在咫尺的答案灼燒的他有些肺疼,他還想在問點什麼進一步确認,此時牢房搖晃了一下,天花闆“轟”的塌下一塊,掀起大片塵土!
從他們踏上島嶼開始,幻境就在一刻不停地坍塌,如果不能及時突破,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徐名晟深吸一口氣。
靈力瀑流從掌心爆發,滾過劍身,被淬煉過的長劍發出鋒銳的青光,人傀架手起勢,徐輕雪臉色微變。
“你究竟是誰?”她看着他,聲調幾乎拿捏不住,透出原本的音色來,“抱殘訣,為何你會抱殘訣?”
抱殘訣。
這是徐名晟自創的劍訣,普天之下,也隻有他一個人會用而已。
“抱歉,但是,”劍光映照着徐輕雪冷峻的面孔,他重複,仿佛是在提醒,也是在笃定一件事實,“你不應該在這裡。”
房璃聽到了兩聲巨大的響動。
天地都在響,她疑心自己随時有可能被埋在這,但是現在出去,又打不過那頭燭魔。房璃焦心等待,忽然牆壁危險的發出裂帛聲,緊接着,碎石炮彈般的彈射出來。
房璃被餘波轟出去,落了個灰頭土臉。
“名晟君——咳咳咳。”
房璃握住那隻遞過來的手,看見人傀緊繃的下颌。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人傀的視線,居高臨下的,穿過叆叇的罅隙和濃密的睫毛根部,直直望進眼底。
或許是因為牢裡太昏暗的緣故,瞳孔看上去仍是深色。徐名晟卻有了某種奇異的直覺,他拎起房璃的後衣領飛快往外走,換得她“哎哎”叫了兩聲,扶着眼鏡喊道:“心魔呢?解決啦?”
解決他們就不會還在這了。
“别轉頭。”
沒用,房璃比他的聲音快半拍。視野中闖入一個巨大的黑影,直接撐破了搖搖欲墜的雷牢建築,發瘋似的沖了出來!
那東西像是所有噩夢積壓而成的液體。
人皮下鼓着不規則的氣泡,連帶着整副面孔都撐的變形,口中發出刺耳的鳴嘯:“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别看!”
房璃一驚,迅速回頭。
兩個人如一陣風掠過廢墟火海,被逼到漂浮島的邊緣時,房璃往下看,高空之下濃煙滾滾,熾亮的光灼燙面頰,大地已經淪為一片惡魔般的火海。
“大意了,”他看着她,仗着人傀沒有五官,絲毫看不出任何心虛,“這心魔超出意料,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房璃:“好。”
說實話她也沒想清楚徐名晟都應付不來的加她一個能起什麼作用。
徐名晟把劍丢過去,“你去引開它,我伺機尋找弱點。”
房璃握住劍柄,琉璃鏡片上撲滿灰塵,遮住了眼睛裡流露的懷疑。
但是幻境明顯快撐不住了,就算徐名晟有心要她送死,她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麼我該如何……”吸引心魔呢?
人傀身形一閃,那畸變的怪物朝這個方向沖了過來,房璃立刻閉嘴,拔腿就往旁邊閃!
她匆促回頭,隻見心魔怪物竟然也跟着扭頭,朝她飛奔而來!
房璃悚然一驚,什麼想法都抛之腦後,甩開腿拼了命地跑。
逃跑固然是她的拿手好戲,但如非必要,她也不想在這種毀天滅地的時刻被一隻心魔追逐!
房璃不敢回頭,單手撐住一面廢墟圍牆翻過,裙擺如潑墨在塵灰中綻開,她的速度極快,隻看見一道鮮亮的青影穿過重重廢墟,頭頂是搖搖欲墜、随時傾倒的樓台。
怎麼還沒動手?
不祥的預感在心中愈放愈大,似乎有什麼信息被自己遺漏,越是危機當頭,她卻越是冷靜。
徐名晟不會讓她死。至少不會讓她死在這裡。
他多此一舉,究竟想要試探什麼?
心魔雖然面目可憎,速度卻不是很快,緊緊咬在房璃身後,但見她拐進一條巷道,不出片刻,一道清淩的女音當空落下,吸引了心魔的視線:
“醜東西,”房璃站在搖晃的棧樓中,身後火光連天,“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一高一低,房璃發現盡管心魔畸變,但那雙眼睛竟然是完好的,安靜地看着她,覆蓋着一層薄薄的水光,墨黑如刃。
話音未落,她已投身躍下,心魔臉色劇變,張開血盆大口,尖牙利齒化作一片無底深淵,在房璃腳下豁然大開!
她的臉上不見驚慌,沒入心魔的前一刻厲聲喊道:“徐餅!”
這聲音還沒落地,心魔已經合上嘴,将她吞噬的一幹二淨。
死寂。
不遠處,劍光倏地一閃。
下一秒,渾厚的靈力帶着大乘劍氣,掀起重重碎瓦,摧枯拉朽地直襲而來!
心魔欲躲,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登時面露驚駭。劍氣靈力轟地砸在它身上,它死死釘在原地,發出一聲哀慘欲絕的嘶叫,整片大地随之震顫——
人傀冷眼旁觀。
傀儡和符主之間有感應,徐名晟盯着顫動的心魔,不自覺捏緊指骨,關節處泛出蒼白。
直到聯系漸漸變得微弱,倒地不起的心魔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徐名晟面無表情,終于松開手指,緩緩積蓄力量,打算将這片區域夷為平地。
就在這時。
嗤拉。
一柄劍從心魔的胸腹中穿出。
昏天黑地中,那柄劍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生生從裡面劈開了。
房璃浴血而出,手裡握着那把被徐名晟淬過的劍,渾身滴滴答答,琉璃鏡片上盡是黏膩,宛若從地底爬出來的閻羅。
遠處的人傀一滞,收手。
——徐名晟沒有撒謊,他殺不死這隻心魔。
因為能夠殺死心魔的,唯有境主本人而已。
房璃劇烈喘息,跪倒在地,扶劍支撐,鏡片從鼻梁上滑落,砸到她另一隻手的掌心。
大地邊緣升起一束光芒。
那是心魔消滅,幻境即将破碎的前兆,此時此刻,卻仿似朝陽破曉。帶着毀滅意味的光亮灑在萬物上,房璃扭頭看去。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
虛幻的血液正在消散,剝離出清麗的面龐,從鼻尖往上,那雙琥珀色的瞳眸恰似一汪淺淡的茶液,折射出泠泠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