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的主角被徐名晟堂而皇之地帶走,筵席很快也不歡而散。
弟子們在峽谷外各自散去,房璃暗暗盯着徐名晟,離開峽谷之後,找準時機疾步追上去,卻被立刻攔了下來。
直到徐名晟坐上了契馬馬車,車前便傳來:“大人,有個同光宗弟子在後面找您,聲稱有要緊的事禀報。”
傳話的人沒聽見趕走的指示,擡頭,看見徐名晟正拿着把水銀鏡,好整以暇。
“……”
長指輕輕掀開窗簾,後方的景象倒映在正前方的水鏡上,徐名晟勾了勾唇,“讓她上來。”
“是。”應完聲,修士自己都愣住了。
“上,上來?”
繡花鞋的鞋尖踏入車廂時,車簾外的澄澈的光線同時散入,在那道影子的邊緣浸出夢幻的光暈。
“徐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這一句話被旁邊驅車的修士聽了去,下意識打了個尿顫。下一秒車簾閉攏,所有動靜被靈力結界嚴絲合縫地鎖緊,什麼也聽不見了。
“何出此言?”
他看着她坐下,才道。
“公然綁走雲一,又讓我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上車,你知道剛才有多少人在看我麼?”
房璃換了一張臉,鼻梁比平時稍高,形狀圓墩,下颌兩側也寬了一些,看上去就是十分老實的長相。可徐名晟知道,這老實皮囊底下的,并不是一個老實的人。
車廂内放着兩盞糕點,點綴着金箔,玲珑精緻,房璃的眼神從點心上方飄過,落到了徐名晟巍然不動的表情。
氛圍靜默片刻,她笑了。
毫無預兆的,房璃擡手往徐名晟耳垂一捏。
“……”
他的眼神稍稍傾斜,像一泓溫水汩汩而出,揉到了那隻靜止的皓腕上。
“親眼看見城主了,什麼心情?”
“心情就是,果然有問題。”耳垂處傳來指腹的溫涼,她在徐名晟的注視下保持着那個捏耳垂的動作,若無其事對話,“那個自稱城主的東西,身上有巨量的魔氣。”
從入場開始,房璃就已經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盡管隔着濃烈的香霧和晃眼的流蘇,但那身沖天的邪魔氣息,在她擡眼的那一刻,就大剌剌紮進了視野。
坐在台上的并非什麼城主,而是一隻不折不扣,擁有心智的魔祟。
他自以為所有人都看不見,故而嚣張至極,連一分一毫的魔氣都沒有收斂。房璃站在下面,台上在各方登場唱和搭戲時,假城主随着心情漲幅起落的魔物氣息,也盡數被房璃納入眼中。
徐名晟最後站出來揚言帶走雲一時,魔氣膨脹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假城主甚至動聽地笑了兩聲,但房璃清楚地看見它不可遏制的怒火,猶如一面遮天蔽日的黑色旗幟,在徐名晟的頭頂露出可怖的獠牙。
仿佛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緊接着,一枚魔種從羅傘底下漫不經心地飄出,連藏都懶得藏,衆目睽睽之下,黏到了徐名晟的耳垂上。
房璃上車再晚一秒,或是方才的動作再遲鈍一瞬,這枚魔種就要鑽進徐名晟的皮膚裡,再無回轉的餘地。
耳垂傳來刺痛,下一秒,房璃捏着一隻漆黑的魔種,在徐名晟眼前晃了晃。
“救你一命喽。”
魔物分為兩種,先天和後天。能夠感染生靈的魔種來自先天,那些被感染的,比如乞丐,就是後天。
根據她觀察到的言行,房璃可以确定,目前取代拂荒城主的家夥,是由凡人轉變而來的後天魔物。
從古書塔一直到現在,喜陽都潛在青山門的隊伍裡,估計和房璃的目的一樣,是為了接近那個假城主。
隻是太冒進了。
她大概也看不見城主身上的邪魔之氣,如果她能看見,就不會用這種魚死網破的方式。
而且就算房璃不出手,金未然作為青山門暫時的領頭人,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自家宗門染上刺殺拂荒城主的污點。
徐名晟垂目看着房璃空無一物的指尖,片刻後,耳畔響起她清脆的冷笑:
“徐大人,你這樣看重我,是因為你也看不見吧?”
看不見什麼?
自然是被這座城影響,和普陳一樣,失去了視魔的能力。
他不說話,在房璃看來就是默認。
徐名晟擡手,瘦骨棱棱的長指微微下耷,掌心蓋在房璃捏着魔種的手指上方,靈力翻湧,開始消解那顆魔種。
車廂内一時寂靜,唯餘車輪轱辘的聲音,在腳底陣陣作響。
“費盡心思抓走雲一,是為了刺激那個假城主吧,”很突兀的,房璃開口,“眼下已經掌握了足夠的線索,如果要解決,狴犴宮大可直接出手,将假的城主拿下,可你們沒有。”
“不僅沒有,還采取了劫人這種迂回的戰術,為什麼?”
靈力與魔氣糾纏,極為微妙的動蕩拉扯在徐名晟的掌心和房璃的指尖盤桓,他眼神不動,“嗯”了一聲,重複道,“為什麼?”
兩人隔着一張桌案對坐,房璃的上身前傾,望着徐名晟黑沉沉的瞳眸,笑了笑。
“因為你們還沒有找出拂荒城的真相。”
“柏二小姐入魔,整座府邸卻無一人覺察;破金铎動,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得見異常。”
她一語中的。
“你們都失去了一些能力。”
少女重新戴回了琉璃鏡,那雙形狀犀利的眼眸在圓鈍的鏡片背後,像一把無光的刃,将眼前人無聲剖開。
她勾唇,于是刀刃泛上了懶意。
“你們都想要找回這種能力。”
所以,盡管已經知道了假城主的問題,但是徐名晟依舊沒辦法直接動手,原因就在這裡。
在解決假城主之前,他們得先解決所有人看不見魔氣的問題。
這太詭異,實在聞所未聞。
在沒有弄清楚對方的手段以前,一旦到了不得不将假城主抓起來拷問的地步,那時候,情況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說完這句話,房璃眼皮半阖,目光落在徐名晟蓋在自己指尖上方的手背,青色的血筋虬紮其上,像蓋着一層蒼白的糯米紙。
“好了。”
意思是魔種已經消滅了。
徐名晟收手的動作幹脆利落。
房璃的手則順勢放下,落在了那兩盞點心附近,卻并沒有去動糕點,而是摩挲着玉盞邊緣鑲嵌的雞血石,蔥白細膩的指尖和寶石的瑩紅形成鮮明對比。
“你居然收買了赦比屍。”摸了一整圈,她終于切入正題,“他就沒有跟你透露什麼?”
赦比屍的能力是搜魂。
和凡人不一樣,和房璃也不一樣,站在他的視角,能看見更多東西。
“離開金蟾鎮以後,喜陽給赦比屍看了一樣東西,是倉央國的傳國玉玺。”
徐名晟道。
“玉玺上留有倉央國主強烈的執念,赦比屍就是憑借着那東西,一路找到了拂荒城;今日,他也親眼确認了這件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