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山陡嶺,空氣中漂浮着鹹腥的顆粒。
徐名晟一出門便不見了蹤影,娴熟拐進山林間一條鮮為人知的小道,往上方走去。
這裡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與從前不同。
五葬天從前是一整座島嶼,每一寸土壤都浸潤了曆代神祇的血液,專門收押重囚苦犯,神域建立雷牢,設置神印,封住許多上古兇魔。在那場變故發生以前,這裡仍舊是世界上最堅不可摧的監獄。
所謂變故,就是房璃在心魔幻境中親眼目睹的那場災難。
如今徐名晟已經知曉,心魔幻境并非來源于他,而是當時與他同行的另外一人。一想到這,徐名晟心中難免恻動。
因為無論何時面對五葬天,不被玉令壓迫的房璃,神态看上去都是那樣泰然,全然不像是面對心魔的樣子。
這其中或許另有隐情。
徐名晟踩過碎石雜葉,思緒跟着通幽的曲徑彎彎繞繞,最終停在了一面高大的山丘前,山丘下方,重鐵門将山穴内部牢牢守住。他仰頭,無波無瀾的視線落在上方那塊嶄新的牌匾上。
雷牢。
修繕過後的大牢透出幾分别扭的滄桑,他往前走,臉上的障眼法還沒有褪去,守門的兩個道士見有陌生男子靠近,立刻拔劍厲聲喝:“來者何人?膽敢擅闖重地!”
徐名晟一步也沒停,徑直走向門口。
守門道士正欲催動靈劍,一陣風吹過,他們的動作猝然滞在原地。
落葉的速度刹那滞緩,時間凝固,被風鼓起的衣袍兜着狂風,分毫畢現。緊接着,一陣極其可怖的靈力威壓無聲降下,守門道士仿佛被重物鎮壓一動也不能動,隻眼睜睜的看着徐名晟走近,經過他們身邊時壓力頓收,道士們大吸一口氣,定睛看去,門口已經不見了人影。
倆道士面面相觑,皆從對方眼底看到了惶惑。
是魔,是神,還是人?
道士們不敢遲疑,立刻向上禀報。陳敏收到消息,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宮主,遂趕忙過來,發現宮主的車馬還在架閣庫門口之後,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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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歸蘆赤足踩在地面,兩手揣進袖子裡,看着陳敏臉上掩飾不住的焦灼。
“一驚一乍的,成何體統,”她昂首挺胸,口吻老持承重,“發生什麼事了?”
“雷牢有人闖,”陳敏語速飛快,“來人行迹詭異,出入雷牢大門如同探囊取物,實力非凡。”
房璃一聽,能輕松出入雷牢的,這個節骨眼上除了徐輕雪本人,還能有誰?
下一秒陳敏就轉向車廂:“宮主,雷牢剛剛重建,封印還不甚穩定,正是需要您定期維護的時候,那無名氏來勢洶洶,情況危急,還請宮主随屬下前去,捉拿可疑之人!”
“……”
房璃聽着,心裡沉甸甸的。
五葬天的一草一木都跟她沒有關系,尤其是那座令人生厭的監獄,一靠近它,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從胃裡反上來的。
而且,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明明隻差一步,她就可以完美脫身了。
池歸蘆也道:“宮主,會不會是那個普陳的同夥?”
很有創意的猜測。房璃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想了想,道:“既然是雷牢……”
她的本意是想說,既然是雷牢,那人就算進去,也不過是自投羅網,讓他們甕中捉鼈即可。孰料整段話連一半都還沒說完,就聽見車簾外有人“撲通”一聲跪下,陳敏揚聲:
“先前因屬下判斷失誤,中了賊人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将那道人雲一救走,宮主寬宏,雖然對此言之甚少,但這件事一直是屬下心中的隐痛。”
房璃:“……”
房璃捕捉到了關鍵字眼。
雲一跑了?
不對,她很快意識到了擺在自己面前一個嶄新的問題,這個問題讓她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幾乎是意識到的那一瞬間,房璃在心裡說了句完蛋。
陳敏話裡的意思,無非是想将功補過,同時強調這件事的非常性。在他說這番話之前房璃還有拒絕的餘地,可現在,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作為“宮主”的她,都必須跟着一同前往。
“池歸蘆,”她的嗓音很輕,“将普陳帶進來,我要親自看着他。”
車廂一晃,人影踉跄着跌進,房璃看了一眼他手上未解開的枷鎖,握着匕首擡手一劃,罪枷應聲斷裂。
普陳手上一輕,頓了頓,看向車廂盡頭端坐的人。
契馬已經啟程,這場拙劣的僞裝注定是覆水難收,房璃卻看上去比平時還要冷靜三分,琉璃鏡片下的眼瞳蓄着一汪淺光,察覺到他的視線,她的兩隻手飛快交錯,開始打手語。
“不。”
看清楚她在說什麼之後,普陳緩緩比了個手勢,堅定拒絕,“我不能留你一個在這。”
房璃:“你是我們之中修為最高的人,你離開這裡,去妖市接應樂衍,我們的勝算才能最大化。”
普陳一滞,顯然沒想到房璃還記挂着這個女孩,手語快出殘影:“如果你被困在這,我回妖市的意義是什麼?”
“那個地方不簡單,我疑心他們的交易幕後,有人族參與其中,”房璃道,“你要去搞清楚師父在那裡的經曆,狴犴宮盯着你,遲早也會找到妖市,到時你大可以再借此刀。”
房璃将手掌立起,緩緩劈下。
“沒有時間了,”房璃藏在叆叇背後的眼睛通透,直直地看着普陳,“陳少俠,我相信你修煉尋道,不該隻是為了一己私欲,你的心裡,還應裝着天下。”
普陳沉默。
天下,天下,天上是神仙,天下是衆生。
追逐向往天上的人,有多少還記得自己曾志在天下?
房璃這一語,是陳述,更是一種警醒。
普陳的眼神微動,“那你怎麼辦?”
房璃哼了一聲。
“别想太多,送走你隻是順帶,我不是為你犧牲,”她說,眼神微微一黯,“我進雷牢,是要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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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陳進了馬車後便沒了動靜,池歸蘆心中疑慮,始終還是沒多說什麼。契馬速度很快,行至半途,池歸蘆耳尖一動,捕捉到了一絲極輕微的金屬出鞘聲。
池歸蘆眼神一變,身後的觸手還未張開,車廂内就響起了房璃鎮定的聲音:
“慢。”
池歸蘆兇神惡煞的氣場一滞。
“讓他走。”
普陳從車廂内鑽出來,池歸蘆瞥見他的枷鎖已經不翼而飛,正遲疑着,就聽見“宮主”道:“将此人和先前船上的所有人一并送回妖市,陳敏負責此事,我有大用。”
某種程度上來說,房璃并沒有撒謊,宮主做事下屬從不過問,她就是掐準這一點,才敢這樣坦蕩。
池歸蘆蹙眉,心中察覺到一絲古怪,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陳敏更是沒有異議,乖乖将人安排去了。
房璃知道,即使如此,也無法阻止這些旗司内心的懷疑種子。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暴露是早晚的事情,其餘人是無辜者不必她擔心,但是普陳,必須要在這之前送走。
房璃掀開窗簾一角,望着結界盡頭緩緩升起的一艘小靈舟,她放下簾子,心中安定。
“玄黃兩部都外出辦事了,牢裡雖隻有我天部的人,也絕對叫那賊人插翅難飛,”池歸蘆語速飛快,看着房璃頭也不回的身影,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宮主,你為何要放那人離開?”
“為了真相。”
池歸蘆的眼睛稍稍睜大,看過去,房璃的身影已消失在雷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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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這座大牢,房璃就想起了拂荒城的心魔秘境。
毫無疑問,這裡曾發生過什麼變故,地底的兇魔掙脫封印湧出,将整座島嶼化成了煉獄。現在想來那秘境結束的也很詭異,不過,房璃擡手撫摸凹凸不平的堅硬石壁,最後應該是解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