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隻是多了兩個被捕的人族。
姬師骨在旁邊看着房璃的表情。
那一瞬間,某種他從未見過的神采在那雙眸子裡蘇醒了,整個人好像敷上了一層活泛的顔色,姬師骨順着視線,最終鎖定在換回雀藍錦袍、雙膝着地跪在地上,氣質安靜沉郁的男人身上。
隔着一段距離,加上對方也是側着臉,隻能看見線條分明的側顔上伸出一截雪白挺直的鼻梁,像是被精心雕刻過的玉像,隻是此刻沒有在供台上,而是跪在了巡邏司的大門前。
這誰?
姬師骨輕輕蹙眉。
當然比起波瀾不驚的徐名晟,旁邊的陳敏看上去更加激動一些,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現的房璃等人,脫口而出:“是你,客卿?!”
房璃:“……”
是的,她想起來了,在拂荒城時她在那些人的眼裡,的确是徐名晟的客卿沒錯。
這家夥的記性還可以,房璃暗自忖道,五葬天那會沒露面果然是正确的決策。
“先關進去,聽候發落。”太史慈明不掩飾臉上的疲态,擡手一揮,巡邏司大門重重打開。公雞們大喜過望,将兩人從地上提起,一股湧進門裡,什麼寂靜異樣全然抛之腦後。
“你認得他?”
姬師骨貼近赦比屍,壓低音量,“剛才那個藍衣服的。”
赦比屍張了張嘴,支支吾吾,“之前有點淵源,他是狴犴宮的使者。”
使者,姬師骨若有所思,狴犴宮有許多身份職位,其中使者是最辛苦也是最吃力的,他們的作用就相當于狴犴宮投放在世間的眼睛,負責巡視和通報。
當然,這種基層的幹部往往修為也不高,赦比屍聽見姬師骨哼笑了一下,擡頭,他表情無虞,反而沖他點了點頭。
巡邏司裡的妖兵寥寥無幾,大部分都跟着“廖燕”去了苦海,隻剩一些維持基本運轉的妖,忽然從角落裡斜刺過來一道黑影,直奔太史慈明一把鼻涕一把淚喊:“廖大人!”
是之前那隻狼妖,它沒有跟随苦海隊伍,被留在了巡邏司。
太史慈明正疑心它為何作如此哭态,視線一側,就看見狼妖身後一個人緩緩走上前,隔着幾尺還能嗅到他身上尚未散去的海水鹹腥,衣服上隐晦的血迹大約是在和“廖燕”打鬥時沾染上的。普陳停在太史慈明面前,兩人對視,聽着狼妖在旁邊哭訴:“大人,都怪這家夥,跟我們說什麼您被狴犴宮抓走了,那雷牢是個有進無出的地方,一個勁的勸我們離開呢,你說說這!”
太史慈明扯了扯嘴角,“他說得沒錯,我确實差點回不來了。”
“多虧了那位璃姑娘。”
他指了指身後,再轉回來時,普陳已經略過他徑直走向房璃,低聲詢問着什麼。
“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他?”普陳開門見山,壓低音量,無需指名道姓,房璃也知道他在說誰,“他死了,你們不就能順勢跑掉,等之後我再聯系你們,何必再回來?”
“我為什麼要殺他?”
房璃反而奇怪。
普陳深吸一口氣,語句短促,“師尊因他而死,為何不可殺?!”
“哦,讓我去殺兇手,你來當英雄。”
“……”
“少俠搞搞清楚,不會真以為沒有我,你能擺平妖市這個破爛攤子吧?”
普陳:“……”
這一邊,狼妖也聽愣了:“大人……?”
“将這幾人押入大牢。”太史慈明咳了一下,平淡指揮,房璃等人信步走進房室,頭也不回地關上門,看的狼妖眼珠子都大了,用眼神小心翼翼詢問,太史慈明隻好含含糊糊解釋:“囚犯自覺。”
幾個自覺的囚犯各自歸位。姬師骨還想就那個神秘的藍衣男子再問些什麼,定睛,房璃已經直奔屏風後的床榻,聽聲音,大概倒頭就睡了。
姬師骨哽住,失笑。
經曆了這麼多,确實該休息一下了。
房間裡漸漸安靜。
沒人看見的地方,房璃睜開眼睛,無聲坐起,将腳塞進鞋裡,伸手掀開簾帳,而後動作頓住。
簾帳外橫懸着一根紅繩。
繩上挂有鈴铛,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鈴铛響動,屋子裡的人就會醒過來。
——這是她在菁國時常用的法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布置的。房璃失笑,塌腰鑽過紅繩,鈴铛親昵地蹭過腰身的衣料,她繞出屏風,用手握穩門闆,無聲地打開了門,跨了出去。
青色黯淡的影子飛一樣的穿過巡邏司的庭院。
因為大多數的妖兵都在苦海,午夜的巡邏司呈現出一種噬人的黑暗,不知何處一直在響着滴水的聲音,靜谧的黑夜的腥味萦繞鼻尖。房璃的動作很快,中途貼牆躲過了一隊昏昏欲睡的巡邏,獄牢大門守着一隻小妖,她走過去,在對方驚疑又疲倦的注視下将掌心對準小妖的臉,下一秒對方眨了眨眼睛,“撲通”坐在地上,靠着牆呼呼大睡起來。
“怎麼感覺特别的輕松呢。”
行走在地牢廊道時,房璃的喃喃被乞丐盡收耳底。
她在回味剛才使用催眠咒的那個瞬間。
“咒術也沒有想象中的難嘛。”
“……”乞丐嘲諷,“你是在等我誇你嗎?”
“……”
“咒這東西,和靈力修為無關,最看重識海的強度。”乞丐道,“大多數人修行,追求的是身體上的強韌,不管是經脈還是心法,其目的本質都是強身健體,就連渡劫時的天雷,也是包含了這一個要求。”
房璃趴下來往窗口大小的房門裡看,站起來繼續往前,點頭道:“嗯,确實,皇宮裡就有很多,聘請道長教他們煉丹修行,心裡想的是長生不老。”
“對,趨勢就是這樣。對于大多數世人來說,識海在修行中是一個必不可少,需要保護,但也沒那麼重要的部分。不會有修士耗上數十年來提升突破識海,難度太大,也不劃算。”
“之所以覺得不劃算,是因為他們都沒有掌握咒這一門法術。”說到這裡,乞丐的語氣不可避免的又昂揚起來,被房璃緊急打斷。
“我知道了。”車轱辘話她早就在乞丐的嘴裡翻來覆去聽過無數遍,這也是為什麼房璃敢在危急關頭行險招的原因之一————按照乞丐的理論,再高強的修士,其識海的等級也和低階修士差不了多少,唯一增強的隻有防衛的手段,所以隻要能夠突破防守,占據一個識海對于房璃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無數次趴下站起的輪回之後,乞丐聽見這丫頭笑出了聲。
她蹲在地上,歪頭往門裡看去,肩膀一顫一顫,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才憋住笑意,眼神閃爍着狡黠,對門裡人幸災樂禍:“你也有今天啊,徐名晟?”
“……”乞丐其實不是很懂笑點在哪。當然他相信那個叫徐名晟的人也一樣不懂。
現在的人都怎麼了,娛樂的成本低的沒邊了,光是看别人倒黴,就已經能樂不可支了?
房璃心情很好地站起來,對着牆壁說話,聲音穿過空間,“放心,我不是來救你的。”
徐名晟:“……”
看見了,大半夜翻山越嶺的跑過來,沒有鑰匙也沒有武器,全身上下沒一點劫獄的樣子,隻有對嘲笑他的渴望。
他靠着牆坐在地牢,因為過于低矮,上半身不得不稍稍歪斜,冷淡的眼珠鎖在門外那一道青色人影上,聽她繼續着自己的嘲笑大業。
“徐大人,你是奉命來抓我的,是吧。”忽然,房璃的語氣一轉,似笑非笑,“狴犴宮能這麼快就鎖定我的位置,是用了星盤嗎?”
當初就不該心軟帶她參觀狴犴宮,徐宮主默默想。
“與你無關。”心思和說出口的語氣不一緻,徐名晟淡淡道,“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來抓你回去的。”
“你身上的案子尚未結清,又當衆挾持人質挑釁狴犴宮後竄逃,魔種的事情也與你脫不開關系。”
徐名晟頓了頓,嗓音平直沒有波瀾,“任意一條,都足以将你……”
“千刀萬剮。”房璃合掌,“我知道。”
“……”
“徐大人,你我也算舊相識,何必用那些理由來搪塞。”房璃嘿嘿一笑,“你一個小小的使者,又沒什麼才藝,上頭的命令再快,哪能前後腳就指派到你身上?”
房璃不是沒有懷疑過徐名晟的身份,隻不過那些猜測都在後來的時間中被無數矛盾的細節打敗。她從未親眼見過徐名晟支使喻蔔寒羊或者那些旗司,比起徐名晟是他們的上司,是上司派來協助這個小小使者的同事還差不多。
徐名晟:“……”
徐名晟很鎮定:“哦?”
房璃:“從拂荒城我就看出來了,你在追查魔種的事,對不對?”
“你不是來抓我的,徐大人,你應該是找到了新的魔種線索,追查到了這裡。”房璃慢條斯理,“所以,不如我們再做個交易吧。”
又是交易。
徐名晟冷笑:“三個人傀皆毀于你手,璃姑娘,我可沒有再能借你賭命的家夥了。”
房璃對話裡的嘲諷視而不見,“你或者想為民請命辦好案一樁,或者想建功立業升官加爵,我手裡有你要的東西。”
徐名晟沉默了很久。“魔種?”
“非也非也。”徐名晟仿佛能看見她搖了搖手指,“是信息。”
“你倒是很了解這個地方。”
“一般一般。比一些一知半解的外來人要好。”隔着寂寞黑沉的空氣,兩雙含着芒亮的眼睛隔牆對視,她勾了勾唇,道,“我保證,你就算在這個地方花上十天半個月,也絕對不比我知道的多。”
“好。”
徐名晟答應的比想象中快,不輕不重,“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