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被手冢和迹部那場無法親眼見證的比賽挑起了神經,他多了些許躁動。
他想見見醫生。
趁着醫生們的用餐時間,幸村精市先去看了眼護士站的手術排班表。上面記錄顯示,墨蘭醫生和她才結束了一台手術,接下來也沒有她的手術安排。
幸村精市在長廊上轉了一圈,走過了每個病房和辦公室,卻都沒見到她。
直到夕陽沉睡,他依然沒找到她的蹤影。
他決定去最後一個他熟悉的地方碰碰運氣。
……
天台并未點燈,那道單薄而倔強的孤影,仿佛融進了渺渺夜色中。
她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指尖的星紅燃了又滅,滅了又燃。
她的情緒,遠比自己想象得還要糟糕。
那股久違的狠戾與暴動,在十分混亂的此刻不受歡迎地向她宣戰。
如果現在有個人渣送上門讓她揍得頭破血流就好了。
她其實也不介意去路上發瘋,随便揍一個看不爽的人。但她不能這麼做,因為她是個醫生。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她還要給神之子做手術,不能被抓進看守所。
她抿了一口煙,借着尼古丁的麻痹作用,将陰暗處張牙舞爪的家夥死死摁回去。
“醫生。”
少年柔逸的聲音,就在這時伴着縷縷微風闖了進來。
他推開了門,一并帶來了樓道裡的光束。
白無水背影一頓頓,随即嗓音幹啞,“别過來,這裡煙味很大。”
讓她安靜一下。
她唯獨,不想在這種時間見到他。
可少年不僅不聽話,還徑直往她走。
白無水本想開口勸他,可餘光捕捉到地上靠近的影子,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神。
真奇怪,明明是黑乎乎的一團,她竟也覺得優雅好看。
相比之下,她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形狀顯得格外扭曲。
沒了白大褂的那層皮,她果然什麼也不是。
她自嘲着又抿了一口。
但也就兩三秒的功夫,少年已走入最刺鼻的煙圈。
白無水趕緊掐滅煙,“說了……咳咳咳咳!”
但說得急,竟被來不及呼出的煙嗆得猛咳。
幸村精市掃過滿地新鮮的煙頭,眸底似被未滅的零點星火刺傷,他撫上她的脊背,分不清是他的指尖在發顫,還是她咳得顫抖,“醫生,告訴我,你為什麼難過。”
她喉嚨癢得厲害,彎着腰又咳了幾聲,才克制地清着嗓子倚向身後的攔網。
告訴他?
這該怎麼告訴他。
沒有任何一位醫生敢能将自己的不安暴露給病人。
何況,明明最開始給予他信心的人是她。
她又怎能反過來跟他說,我對你的手術沒把握。
她眸光水汽氤氲,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頹喪,卻還偏偏笑問他,“你怎麼跑上來了?”
幸村精市沉沉地凝望着她,在她避而不談又刻意輕松的姿态中攥起了拳。
白無水被看得心煩意亂。
她又想抽煙了,可他是個病人。
她眼底湧起霧霾,兜裡的煙草在她手裡頓時碾碎成了殘骸。
白無水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失策了,就不該貪圖這家夥長得好看,好聊天就和他走得近。
當醫患界限模糊,被感性主宰的理性職業,便顯得進退兩難。
她沒辦法以朋友的身份博取他的安慰與鼓勵,更辦不到冷靜鎮定地執行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手術。
可她不能退縮,也不能驚慌,這是一場回不了頭的救治任務。她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兩人沉默着,天台隻有晚風穿梭。
不知過了多久,白無水才清了清幹澀的嗓子,對他緩緩道:“你的身體恢複得不錯,這幾天完成第一階段的藥理調養後,就能做手術了。”
幸村精市懸浮的心,輕輕落了下來。
無論是自己今日的浮躁,還是醫生的掙紮,他都找到了答案。
做手術,這當然是個好消息,意味着他終于結束了漫無終止的等待。能夠離返回賽場更近一步。
不過顯然,手術沒有他所想的那樣順利。
“手術很難,對嗎?”幸村精市問得很平靜。
白無水沒去看他的表情,她轉身背對着他,五指借力般扣住了網欄。直到将手勒出了疼意,她才低聲道:“是,我隻有一成多的把握。”
從3%到17%,成功率看似上升,但離失敗也沒多遠。
這是個令人絕望的概率。
但少年靜靜消化後,卻對她說,“别怕。”
他又向她走進了一步,溫潤如暖玉的手心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從森冷藤網中解救下來。
白無水大腦空白了一瞬,未等少年将她的手握入掌心,便想着抽回。
可少年的五指卻忽地穿入她的指縫,還按着壓在了欄網上,“聽我說。”
兩人地上的影子在黑暗中重合。
寂寂無聲的天台上,白無水在少年罕見的強勢中忘了呼吸。
隔着單薄的衣襟,她感受到了少年貼上來的溫度和有力的心跳。
他的氣息落在她耳畔,“我是不會輸的。”
“你盡管大膽地去做,我的人生不會輸在小小的手術台上。所以,請你不要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陷入對自我的懷疑。”
“也請不要有多餘的愧疚和不安,這是對我的一種輕視。我知道你為了今天有多刻苦努力,而身為你的合作搭檔,我絕不會讓你所有的心血付之東流。”
“你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相信我。”
白無水眼底浮起劇烈的掙紮。
他憑什麼對她這麼信任?
他到底懂不懂,即将躺在手術台上,被她拿着刀切來切去的人,甚至有可能醒不過來的人是他自己。
他不懂生命有多麼脆弱。
一個念頭可以殺死一個人,樂觀雖有助身體恢複,但卻并不能徹底地拯救人命。
可他讓她相信他。
或許,他真的可以呢?
她靜默了許久,直到樓道溢出來的光亮爬上她的眼眸,她緊繃的脊背才放松了下去。
她身後有人支撐着她。
他不是什麼普通人。
而是一位被神抛棄,卻對命運永不妥協的神之子。
當然,或許喊他異想天開的瘋子更合适。竟想僅憑意志力就主宰自己手術台瀕危的生命。
她想這麼罵他來着,可卻心口不一地轉過身,拽緊了少年的衣領,“那就證明給我看,這一局,你能堅持到最後。”
兩人面龐交錯,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
但被風揚起的發絲卻交織纏成了幾縷。
他握住她微顫的手,“我會赢。”
她也會赢。
她舍棄生活将一切奉獻給醫學,不是為了被看似無法翻越的障礙絆倒。
他要守住她的夢想與人生。
這是隻有他才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