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島臨近西尼亞内海群島斷坡處,立着一座外牆斑駁的燈塔。
磅礴海浪拍打礁石,迸撞出片片前仆後繼的水花。它們似不知疲倦的精怪,通過蠶食礁石,獲得向上攀登的力量。
但燈塔高不可攀,從未低頭給予海妖一絲一毫的憐惜。
可即便它已鏽迹斑斑,它也是曾指引前路的明燈與守護神。
許久年前,白雲天便是在茫茫大海受它召喚,登上這邊岸島嶼。
可後來,這座燈塔由于島嶼的行政劃分和位置不便,漸漸失了用途。
再後來,又成為了兩個少年人的秘密基地。
白無水環胸靠在沙發上,眸含譏诮地望着鼻青臉腫的少年給她擺早餐。
他臉上的挂彩,自然是她揍的。
這家夥兩年不見,竟如此憋壞。
墨蘭謙還在日本等她,她肯定要回到監護人身邊。
白老頭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身體火化後,骨灰融入祖國每一寸土地山河。
但這件事,要等她年滿十八,正式脫離西尼亞島後,才能替他解放被困束的靈魂。
她這次回來西尼亞島,主要目的就是治好神之子。順便,向蓬山島各位長輩表明自己的志向。
長輩們管不了她什麼,這是她的未來。而她的選擇,來自于老頭日積月累的教誨。
隻不過,大概以後,她便沒什麼機會和長輩們見面。
他們已年邁,基本都在此安享晚年。而她一旦出去,便像墨蘭謙一樣,成為背棄此地的叛徒,将被西尼亞島唾棄。
所以她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長輩們似乎早知她心意,在她坦白時也沒多驚訝。隻是說,“十八歲的成人禮回來辦,我們風風光光送你走。”
他們對她也沒别的要求,隻要她别再像兩年前那般狠絕不相往來,逢年過節給他們打個電話,知道她過得好就行。
而考慮到第二日一大早就要出發,長輩們也沒說太多煽情話。但每個人都忙碌着給她打包各種手工編制的吃穿用品,太多了不好帶,就直接寄過去。
她昨夜醒後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
眼睛一閉上,便全是那個猝不及防的……偷襲。
她煩得不行。
本想趁夜去對岸的西尼亞運動中心吵醒他訓他一頓,但怕被誤會是在想他。
她不樂意一個人煩,而這種萬籁俱寂的夜晚最适合給人找不痛快。
所以,她便将這兩日給過她臉色的家夥們都半夜鬧醒。
看他們氣得要死又打不過更睡不着的模樣,白無水相當暢快。
而在返程回蓬山島的途中,想起還欠他一束出院花,她便走入了唯有蓬山島才能孕育出的花海。
可當她精心挑選至日出時分,抱着一捧花準備去找他時,忽然出現的随塵陰郁地攔了她的去路,“你騙了我。”
白無水:“騙你怎麼了?”
她為上次草率答應他忙完後聊一次天的事後悔。
畢竟由于他的出現,她脖子上的痕迹整整維持了一個星期才淡化。她不想又被咬。
随塵見她如此無情,直接拿出她的護照威脅,“真不打算和我聊聊? ”
白無水上手搶了回來,但這個是假的。可她知道随塵把真的藏了起來。
白無水直接對他那張臉出拳。
随塵任打不還手。
等她打夠了,還不急不慢地問,“打我一頓,解氣了嗎? ”
“……”她更氣了。
随塵不該是這樣卑微的人。
她平息了片刻,決定還是和他說清楚,“你對我的期瞞,從始至終都不是我最在意的。我真正氣惱的,是你總是停在原地等着我,等我邀請你,等我去找你。”
“為什麼你不朝我伸出手?是我天生就要圍着你轉,還是你和我靠近的每一步,都是被動地不情不願。”
随塵開口想辯駁,但白無水不給他機會,“ 而當我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感到疲憊時,你為什麼不解釋?”
“難道我天生就應該包容你,還是我就該下賤,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要不離不棄?”
随塵臉上瞬間失了血色,“不是的。”
她對他竟有如此深的誤會。
可……可她又怎麼不能對他産生這些誤會?
西尼亞島,孤兒太多太多了。
多到,連他們都默認了這是一種社會常态。
可如果是這樣,那西尼亞又為何那般排斥外人踏入。因為這是屬于被棄者的天堂,而他們不願和那些生活在幸福世界裡的人們,共享他們的烏托邦。
可即便她會為了自己在乎的人赴湯蹈火,也從不會在赤誠的付出中有任何保留。但每一個登上這座島嶼的小孩,心裡都藏着一個悲傷的故事。
就算白長老的偏愛給了她釋放愛的底氣,但内心深處,也依然藏着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勇敢,隻會燦爛給用力回應她的人看。
但他是怯弱的人,被父母抛棄的陰影腐蝕了他的心,他似乎永遠缺失着一角。所以他想通過她一次次的靠近,來證明自己獲得了她所有的偏愛,從而填滿那個缺口。
随塵一時無措至極。
可他要怎麼改變自己呢?
但,她又憑什麼認為别人比他更堅定勇敢?
他分不清嫉妒,還是自卑的自尊心作祟,他跟她打賭,“既然你喜歡他,那就看看他會不會為了你而留下。”
白無水冷笑。
說得她會留在西尼亞島似的。
他能留她一天,留不了她兩天。
但神之子今天必須回日本。
現在距離全國大賽就隻有四天,而等他今晚抵達日本,明天正式和團隊磨合,也就剩下三天時間。
不拿冠軍,他受的苦都沒有意義。
所以,白無水撥通了電話,隻為了讓他快點走。
随塵有些出乎意料,也被她親昵又信任的态度刺傷。
她之所以開口便催人,似乎是笃定他會等她。
而她這個厭惡背叛的人,竟如此坦然地讓約好一起走的人先行一步。
仿佛他們之間穩固的關系,不會因為是否同行而心生間隙。
呵,憑什麼,憑他們區區4個月的醫患關系?
随塵忽地冷聲道:“忘了告訴你,昨天晚上我找過他。”
白無水:“……”
她立即給神之子打電話,但關機了。
白無水直接一腳踹翻餐桌,又給他臉上添了幾拳。
随塵望着盛怒的她,莫名笑出了聲。
他大概體會了那群人整天喜歡被她揍的心情了。
雖然打不過,但能讓她抓狂。
白無水:“……”
又瘋一個。
若神之子因随塵的刺激知難而退,先回日本也就罷了。
可那家夥擺明了是個迎難而上的。他占有欲又強,商量好的事出爾反爾有夠讓他生氣了,更别說,還被他當成為了随塵放他鴿子……
她起身就往門外走,她必須當面和他解釋清楚。
但随塵堵着門,不放她走:“我不會讓你去找他,你想打殘我或者打死我,都請随意。”
見他臉上沒一處能看的,白無水捏起了拳又覺白費力氣。
她又給幸村精市打了兩通電話,但依然是關機狀态。
白無水也有點來火了,有話就跟她說清楚,鬧脾氣關機算什麼事?
她把手機甩一邊,也懶得管他了。
愛走不走,不走拉到!
他自己的比賽都不急,她替他急什麼?
待随塵把一地狼藉收拾幹淨,喊人再送來一份早餐時,距離飛往日本的航班起飛僅有45分鐘。
而神之子再不檢票登機,就趕不上航班了。
随塵給她遞來一碗小時候常拉着他一起吃的炸醬面,白無水直接躺沙發上,半點也不想搭理他。
五分鐘後。
随塵接到了一通電話。
他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對她緩緩道,“他檢票了,沒有為你留下。”
白無水愣了愣,卻是輕松愉悅地接過早餐,臉上還有幾分他看不懂的驕傲:“他要是不走,我才瞧不起他。”
“一個為了網球走到今天的人,如果敢因為這種理由停下腳步,他不配當我辛辛苦苦治好的神之子。”
聞言,随塵靜靜地看向她。
兩年半不見,他需要重新認識她了。
她改變的,又何止隻有剪掉的烏黑長發。
西尼亞,并不是适合她生長的土壤。
随塵輕聲一歎,倍感今日的自己格外幼稚。
他從白無水腳底下的闆磚,拿出她的護照,“抱歉,你大概是趕不上飛機了。”
“……”
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
但大概是沒有耽誤幸村精市回日本,所以當白無水接過護照時,甚至有了幾分恩怨消散的心平氣和,“你也吃點早餐吧。”
随塵一怔,受寵若驚:“你不怪我了嗎?”
白無水扯了扯唇,“在兩年前離開西尼亞那天,我就報複過你了。”
在爺爺火化那日,她對追出來的随塵說,‘爺爺都死了,你還演給誰看?’
恐怕,沒有比這句侮辱他感情的話,更令他受傷了。
她目光從窗口眺向兩人一起欣賞過許多次的大海,“脾氣發完就是過去,沒有未來的關系,無論是牽挂還是被牽挂,都是負擔。”
“随塵,你也往前看吧。”
西尼亞島的孤兒,無論裝模作樣多像一個正常人,心靈深處,多多少少都是殘缺的。
也許是缺愛,也許是偏執,也許是懦弱。
但都不是他們的錯。
隻是最需要愛與呵護的年紀,被舍棄與絕望放大了性格的弱點。
她理解,但卻不會燒盡自己的熱情去溫暖他。
而人唯有自救,才能真正地掙脫沼澤。